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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美國現在依然有KKK,但是已經和歷史上的KKK有了區別。一是數量少,比較分散。這種分散不僅是指人員的分散,還指的是在觀點上的分散。他們不是一個統一的組織。大多是一些分散的小組織,名稱宗旨各異。他們有明確以自己的種族優越為旗號的,例如最出名的那個叫丟克的,就是受過教育,西裝革履,一改當年人們對於KKK是「南方鄉巴佬」的印象。一本正經地宣稱他對黑人的歧視,是有人種方面的科學根據的。但是,大多數美國人還是把他當作頭腦不正常看待。不過,也有相當數量的KKK宣稱自己是不歧視黑人,只是對自己的族裔感到「更自豪」,因此而要求分離而已。

  KKK在今天的美國的地位,與歷史上最明顯不同的,就是普遍的惡名昭著。以致於他們今天最出名的首領丟克,也終於把他的組織改了一個不帶「K」字的名稱。雖然大家還是根據他的觀點,把他依然歸在「KKK」裡面。

  今天,美國依然存在的KKK和新納粹這樣的激進分子,人們普遍認為他們屬於「瘋子」一類,當他們偶爾舉行遊行的時候,很少對他們正眼相看。例如在一次KKK舉著「白色至上」的牌子出來遊行時,兩個白人就把自己塗成綠色,然後笑嘻嘻地舉著一塊「綠色至上」的牌子,使得KKK顯得無趣並且荒唐。

  最近我看了一本很有意思的書。這本書確實對我們瞭解新的現代美國KKK有了更切實的意義。因為書的作者是一個黑人,而且是一位成功的黑人音樂家。他叫戴爾·大衛斯。

  戴爾·大衛斯有一個不同尋常的童年。由於他們生活在北方,因此,在南方黑人還沒有擺脫種族隔離狀態的時候,他的父母已經不但有了一個安定的生活,而且,正常地有了自己的事業。他的父親在他還很小的時候,就成為美國聯邦政府派往一個非洲國家的外交官。他是美國人,卻在非洲長大,也隨同自己的父母周遊過世界的許多國家。由於他父親的工作關係,他還見過許多國家高層領導,可以說從小見多識廣。在他的少年時代,他們一家遷回了美國。當時正是黑人民權運動風起雲湧的六十年代。他在自己的一生中,第一次接觸了一個多種族混雜,而且矛盾重重的國家。

  正由於他從小並不生長在這樣的環境中,又由於他是一個黑人,他對這突然遭遇的情況特別敏感和不解。因此,他在開始自己的音樂生涯的同時,下決心在業餘時間裡,找出持最極端態度的KKK對黑人歧視甚至仇視的原因。此後,他盡一切可能採訪了大量KKK的成員和頭目,和其中相當數量的人成了好朋友。

  在他出版的書中,紀錄了大量他和KKK的領導人就種族問題的討論。使得外界第一次比較深入地瞭解KKK這個一向使圈外人感到神秘可怖的組織。使外界瞭解到他們也是由各種各樣的人組成,這些人有他們對種族偏見形成的種種原因。他以自己的經歷,第一次使得人們感覺到,偏見和矛盾有時需要雙方的努力去消除,與其在惡性循環的仇視中使雙方的心靈都受到毒化,還不如每一個人都盡自己的一份努力,化解這個仇恨的怪圈。在他的書裡,我們看到許多現代KKK的情況,是我們以前所不知道的。在此以前更不會相信,一個黑人有可能和KKK成為朋友,更不相信KKK的成員會接受這種友誼。有一個KKK組織的頭頭甚至請他做自己的女兒的教父,要不是當事人親自白紙黑字寫下來,沒有人敢相信有這樣的事。

  我們從戴爾·大衛斯的書中,可以看到,今天的KKK的觀點並不僅僅是一個種族問題,可以說,他們實際上是非常吃力地無法適應這個飛速變化的美國現代社會。而這個變化的開端是與六十年代的黑人民權運動,與此後的多元文化概念的產生,密切相連的。這也加深了他們對於種族問題的敏感,或者說,對於異族文化「入侵」的憤怒。

  在他們的「種族分離社會」的理想中,與其說是單純的白人世界,還不如說是一個「過去的好時光」。在那裡,沒有「多元文化」和「社會寬容」這兩把鑰匙所打開的那個「潘朵拉的盒子」。那是寧靜的沒有搖滾樂的世界,鄉村音樂和古典音樂繚繞著平穩的,沒有那麼多婚變的傳統家庭,兒孫繞膝。家裡掛著筆法細膩,奕奕如生的靜物畫或風景畫,沒有那些張牙舞爪的現代派,後現代派,後後現代派的藝術。當然,更沒有同性戀,沒有全世界各個角落的族裔所帶來的千奇百怪的「文化」和習慣,沒有那麼多的少數族裔犯罪,生活也不是一天一個新花樣。而現在,所有這些光怪陸離,居然咄咄逼人,逼退了想好好過點正常日子的白人文化。就連混血兒都多到了令人難以忍受的地步。以後,豈止是傳統的白人文化堪憂,就連純種的一個盎格魯薩克遜的白人民族本身,都要逐漸消失。

  在這一點上,他們倒是和當年的德國納粹是有區別的,就是他們雖說同樣認為自己的民族優越,但是,當年的德國亞利安式的優越,是一種非常強勢的優越,是在自己並沒有受到任何危機的情況下,要滅掉所有「非優越」的其他族裔。而今天的美國現代KKK確實是在面對本族裔文化的重重危機,面對他們歷來自豪的文化有可能走向弱勢。即使在這種情況下,他們大多數人提出的要求也只是「分離」。

  因此,在戴爾·大衛斯的書中你可以看到,他們對於吸毒,對於同性戀以及異族通婚現象等等的憤怒,要遠遠超出他們對於黑人的憤怒。加入這個憤怒行列的居然也有一些印地安人,戴爾·大衛斯說,若不是親眼看到,他說什麼也不會相信今天的美國KKK也有印地安人的成員。

  應該說,同樣的不滿和憂慮許多人都有,KKK只是他們中的極端分子而已。或者說,別人的不滿也許導致了惶惑,而現代美國KKK成員的不滿則走向憤怒。於是,他們採用了美國歷史中在種族問題上最為極端,最為惡形惡狀的一個組織的名稱,來作為他們的標誌,以向社會證明,他們的憤怒已經到了何等地步。這也使得他們的一些原本可以引起社會正常討論的情緒,意見等等,也不再有人要聽。而戴爾·大衛斯的最大意義,就是他作為一個黑人,一個KKK的敵視物件,不輕易地使自己被憤怒導致的仇恨所控制,不輕易進入這樣一個看上去幾乎沒有希望的惡性循環。他不打算和KKK一起,向著同一個方向推動這只加速的仇恨之輪。而是先轉過身來,向他們有尊嚴地伸出手去,尋求相互瞭解,尋找這種仇恨的源頭,然後,尋求社會對現代KKK的瞭解和消解仇恨的方式。正因為他是一個黑人,他的努力才事半功倍。

  例如,在和一名KKK頭頭聊天的時候,戴爾·大衛斯發現,至少在一些問題上他們持有共同的看法,例如他們都希望禁毒。於是,他提出,既然在這一點上,KKK和黑人民眾團體有共同的觀點,為什麼不一起僅僅就這個禁毒的問題,來一個合作呢?沒想到,這個KKK告訴他,他們確實向全國有色人種進步協會的當地一個分支,發出過一起舉行一次反毒品遊行的建議。可是,對方斷然拒絕。鑒於當地黑人的毒品問題嚴重,這名KKK的地方領導人還約談了一個有色人種進步協會的地方領導人,希望能夠攜手合作解決該地區低收入區域的毒品問題。但是,他得到的回答是,我們不想和KKK沾一點邊。

  後來,戴爾·大衛斯瞭解到,全國有色人種進步協會還由於它的一個職業為律師的成員,曾經為一名KKK成員作法律辯護,而取消了他的成員資格。在這方面,戴爾·大衛斯認為,美國公民自由聯盟就要做得好得多,他們在接受公民對於法律援助的申請時,考慮的只是申請者是否公民權受到侵犯,而並不考慮他的其他背景。因此,你一定記得幾年前我講過的那個故事,就是KKK的一個地方組織在美國公民自由聯盟的幫助下,打嬴了自己的官司。

  在他和這名KKK交談多次,並且成為朋友之後,戴爾·大衛斯覺得現代美國KKK的憤怒中,也有許多通過雙方努力可以消除的因素。他希望更多的人能夠開始和他一樣的嘗試,就是消除仇恨。他相信,相互瞭解是第一步,是一個最重要的開端。於是,當他得知在首都華盛頓的霍華德大學,將舉行一場有關種族問題的電視討論的時候,他希望他的KKK朋友的一些想法也能在這場討論中被大家瞭解。儘管他知道這是一場由黑人發起的討論,也知道今天的黑人領袖傑西·傑克遜也要出席。戴爾·大衛斯的想法是很自然的,既然是討論種族問題,那麼,當然應該有兩方面的意見。他先徵求了他的KKK朋友的意見,對方表示並不想在這個場合發表意見,但是,他很有興趣參與旁聽。他們住在馬里蘭州,在預約了旁聽之後,他們路途迢迢地開車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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