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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走出戰爭的非常態

  盧兄:你好!

  謝謝你很快就來信。你說對美國南北戰爭以後的這一段歷史不太熟悉,對於美國人如何處理內戰後的局面,也確實很想瞭解,因為無論攤在哪兒,這都是個難題。

  在給你發出上一封信以後,我又琢磨了很久,我不想對於這段歷史作出什麼評判,我只覺得,這段歷史這樣走過來也是必然的。在美國這個國家,它只能這樣走。為什麼呢?因為這符合美國的一貫邏輯。

  戰爭的狀態往往是由戰爭機器本身在操縱的,往往會失去人對它的控制。可是,戰後的處理是人的理性應該足以能夠控制的。如果處理失當,很難為自己真正地找到開脫藉口。你已經知道,南方的奴隸制是從殖民時期這樣一脈相承下來的。在南北戰爭之前,它沒有如北方一樣自行廢奴,是南方的大多數白人,還沒有達到這樣一種人性的醒悟。而這場戰爭對於南方人又有保衛家園的意味,因此,更是一場全民投入的戰爭。在這種情況下,如果要搞一場清肅「叛亂者」運動的話,一失控,可以對南方造成傷害不亞於另一場戰爭的災難。

  就象我在上封信對你講到的,南北戰爭一結束,這裡的人首先意識到的是內戰帶來的悲劇性。因此,要在戰後對南方進行一場徹底鎮壓,且不談能否做到,就是在北方民眾中,都是根本通不過的。所以,當時戰後北方以總統和國會所代表的溫和與強硬態度,如果仔細看看,你會發現,相對於其它一些國家對於類似問題的處理,應該說都是相當溫和的。他們的區別,只是程度有所不同罷了。

  我們再回過頭來看這一個時期。我們發現,南方被一場戰爭「押回」美國之後,並沒有解決任何實質問題。真正造成一個地區歷史進步的,是對於人性的醒悟,這不是由槍在面前逼著能夠完成的。在人道理解上,這是兩個完全不同層次的社會的整體衝突。在這一點上,南方當初的理解也許更接近事實,就是他們在某種意義上說,尚不屬於同一個國家。而美國基於它的傳統,在戰後既不可能持續以武力或強權解決問題,例如北方徹底接管和統治南方;更不可能以恐怖威脅徹底嚇服南方,例如,以鎮壓的方式,在戰後再來一場和平時期的大規模殺戳和關押。因此,在戰爭剛剛結束的時候,不論採用什麼態度去對待南方,有一點在美國幾乎是肯定的,就是早早晚晚,最後你還是要把南方還給南方人。這裡還將是一個自治的區域。

  持有強硬態度的國會,也並不否認這一點。他們只是認為不能就「這樣」把南方「還出去」。他們希望達到的目標,就是在戰後對南方有一個臨時的「統治時期」,在這個時期,試圖扶植起一批與北方觀點相同的州政府來。然後,把政權轉移給這些扶植起來的州政府,接著就可以比較放心地離開「重建」以後的南方了。這就是那幾大軍區的「半軍管時期」的來歷。

  可是,這種做法成功的唯一可能性,就是在南方徹底建立專制強權的政府。因為南方社會沒有任何變化,這個社會的大部分人的觀念沒有變化,如果再加上戰爭積聚起來的仇恨,南方原有的一些理性也被迫後退了。那麼,不論你扶植起一個什麼樣的政府,只要開放實行民主選舉的第一天,選出來的就肯定還是南方人觀點的州政府。因此,根本不在於出於什麼樣的良好願望,而是願望是否真的就能夠實現。也許,這就是林肯總統在被暗殺之前,想過的問題。

  在戰後國會第一次復會的時候,就基本逐步推翻了溫和派總統的做法。國會主持的南方重建時期,採取了半軍管的強硬措施。並且在這些強硬措施的支持下,選出了黑人議員。最關鍵的是,強烈的不滿在南方是存在于整個白人民眾之中。而剛剛從奴隸狀態出來的黑人,還處於被北方來的官員強行扶持的階段。強硬派所推行的措施,不論其用心如何良苦,卻不免有揠苗助長之嫌。

  當時,戰爭剛剛結束,南方人不僅失去家園,三分之二的財富在戰爭中失去。原來由奴隸制支撐的莊園經濟也不可能恢復,一半以上的莊園和設備基本上全毀。戰爭的創傷尚未平復,四分之一的白人青壯年死在戰場上,活著的人又失去了他們原來所習慣了的自治。戰爭和戰後的南方,不論其原因和合理性如何,事實表現出來的,都是在美國建國以來從未有過的非邏輯的,毀約性的,原來的制度之外的非常狀態。

  在國會強硬派主持的重建時期,在來自北方的半軍管之下,非理性的狀態無可避免。大量處理失當的狀況在南方發生。最典型的就是對南軍總指揮羅伯特·李將軍的私產處理。

  李將軍的岳父是美國首任總統喬治·華盛頓領養的孫子,他在佛吉尼亞有一個莊園,距離華盛頓故居不遠。他把莊園留給了女兒,並且指定由女婿羅伯特·李經營。那是一個經營有序,非常美麗的莊園。戰爭一開始,那裡就成為最危險的戰區。李將軍立即讓夫人離開家,向安全地帶撤離。戰爭中,這個莊園一度成為北軍指揮部。在戰爭即將結束的時候,聯邦政府以該莊園主人幾年未交稅為由,要沒收這份財產。李將軍的夫人聞訊立即表示願意立即補交由於戰爭中斷的稅款。可是,聯邦政府堅持要求莊園主人親自前來交稅才能算數。當時戰火尚未平息,李夫人根本不可能前往。於是,聯邦政府就這樣藉口沒收了這個莊園。這就是今天美國著名的阿靈頓國家公墓。

  也許,在別的國家,根本不需要任何藉口,就可以沒收「敵產」。可是,在美國這樣一個歷來尊重個人,尊重私人產權的國家,即使在戰爭狀態下,即使製造了藉口,這樣一個政府對於私產的沒收,都根本無法被接受。因為這已經完全出了美國的邏輯。雖然這發生在一個非常態的時期,可是,聯邦政府對於這份私產的蠻橫處理,依然在所有的歷史書中受到指責。今天的阿靈頓國家公墓雖然是聯邦政府的產業,可是在公墓中還是建立了一個李將軍的博物館,也向人們如實地講述這段歷史。

  南方平民也在這段非常時期受到許多不公正的對待。例如,刺殺林肯的兇手在逃亡途中受傷,曾經向一名不知情的醫生求治。後來這名醫生受到無辜關押。這名醫生直到一百年以後,才得以洗清冤情。今天,他的冤獄故事也在他當年被關押的監獄向遊人講述。

  也許,在一場規模如此之大的內戰之後,相對於其它一些地方,美國對於戰後南方的處理已經顯得非常溫和。但是,美國是一個以契約為基礎的國家。人民習慣於按照契約行事,對於契約邏輯之外的任何不公正都沒有容忍度。所以南方的狀態就顯得格外危險。

  原來的管道,例如南方的民眾呼聲通過他們的議員在體制內的表達等等,被切斷了。自治的傳統被停止了。不論這些南方民眾的觀點是多麼錯誤,他們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的希望也被攔截了。同時,在戰爭威力下的強行廢奴剛剛實現,立即就推出黑人參政,也使南方人擔心將要長久地被北方與黑人聯合的政府所統治。更何況,戰爭所積聚的仇恨還沒有化解。於是,這個時候的美國南方,開始出現了歷史上從未有過的最無序,非理性,甚至大量民眾暴力的局面。戰爭本身就是一種非常手段,內戰使得人們習慣於採用非常手段。以採用非常手段來對付非常時期,又是一種心理突破。這也給南方「多數人的暴政」提供了心理上的「非法合理性」。著名的三K黨,就是這一時期的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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