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達 > 我也有一個夢想 | 上頁 下頁


  我們都從教科書上得過到這樣的結論,是勞動創造了人,人與其它動物的分界線,是他們開始製造工具。這個結論使我心安理得踏實了幾十年。直到有一天,終於親眼看到一個大猩猩,為了獲取食物,認認真真地為自己製造了工具,並且如願以償地用自製工具取得了食物。吃完之後,大家居然還是認為它只是一隻大猩猩,而不是「人」,真是令我大失所望。

  後來,又聽說「藝術創作」是上述問題的一個分水嶺。我將信將疑。這意思是說,當一隻類人猿終於操起一根燒焦的樹枝,在岩石上畫出一個樹丫巴杈的時候,他就完成了向「人」邁進的關鍵一步。可是,美國偏偏有人養了一隻大象,就是喜歡畫畫,看著它用鼻子擱下油畫筆,居然還換枝硬筆簽名,「以防假冒」,真叫我哭笑不得。看看畫的色彩感覺,肯定比有的「人」還強一點。

  最終,我決定把這個問題擱一擱。就在這個時候,我不知在哪裡看到這麼一種講法。我不把它當作真理或是答案,可是我確實喜歡這個說法:皓月當空,萬籟俱寂之時,一個坐著的人猿混混噩噩的腦瓜裡,突然冒出這麼一個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我和其它的動物究竟有什麼區別呢?」這時候,他就是「人」了。

  請你原諒我的這段題外話。我想說的是,作為整體的人類是有這樣一種特性的。那就是,第一,他是不斷在思考的;第二,他思考的一個最基本問題永遠是與人性有關的。作為整體的人類,他不得不始終在對這個問題進行道德自省和良心拷問。這是人類有可能對「進步」二字持有信心的基本依據,你發現,我們有一點繞回來了吧?

  因此,當我們再回到三百多年前的北美奴隸交易,甚至回到四百年前的南美奴隸交易。我們發現,那些參與了販賣黑奴的非洲部落首領和來自歐洲的白人奴隸販子,他們在同一個行為中道德上所要承擔的責任,可能是並不相同的。為什麼這樣說呢?因為他們當時的發展程度是有本質不同的。這個程度不同,是指他們作為一個人類群體,對於人性和道德的思考深度和理解是不同的,也就是他們的進化程度根本是不同的。

  就像在今天,我們仍然可能發現在某個熱帶密林深處,還存在一個「獵頭族」。他們的部落每年都要偷獵一個異族的腦袋,藉以得到整個部落平安吉祥的保障。這個時候,我們說,這種獵殺是一種原始宗教。假設這時候來了一個探險家,他在這個部落住了一陣得到啟發,出於私怨也割下了某人的一個腦袋。他當然不會在部落裡受到任何責難,但是,他的行為就很難被稱為是「原始宗教」而不是「謀殺」。在這裡你會看到,同時發生的同一行為,在道德上所要承擔的責任是有可能不一樣的。

  奴隸問題在北美最初的產生,是有一定的歷史原因的。你會看到,不僅今天的美國種族問題不是簡單的,即使是當年的奴隸問題,也同樣是非常複雜的。

  首先是在南美已經有一大批「經營」了一個世紀左右的奴隸販子。對他們來說,貨源和經營方式都已是熟門熟路,只是隨著北美移民的大量湧入,他們換個送貨地點而已。所以,這裡一開始就有大量源源不斷,自動送上門來的「奴隸貨源」。

  同時,奴隸制確實也是歐洲文明發展的一部分,而且在那個時候還有一些類似奴隸制的殘餘,例如,在北美淪為奴隸的雖然主要是黑人,但在開發初期,有相當數量的一部分白人也同樣成為奴隸。這是移民們承襲了歐洲當時盛行的以勞役抵債的傳統。

  當時來到北美的白人有大量處於赤貧狀態,他們甚至買不起一張駛往他們的希望之鄉的輪船船票。於是,普遍有以自己作抵押的。誰付的這張船票,誰就在幾年之內擁有這個勞力。甚至還有一些人,根本就是從英國的負債監獄裡直接被挑選來的。也就是說,奴役勞力,對當時的歐洲移民來講,並不非常陌生。

  儘管如此,但是,當時英國本土已經風雲激蕩,平等自由的思想也已經不是什麼萌芽狀態了。所以我想,在這些英國人剛剛到達美洲大陸的時候,一定也被「奴隸市場」這樣的「異國風光」嚇了一跳。也就是說,對於南美已經盛行的這種方式:這樣赤裸裸的,把人徹底當作牲口一樣的奴隸買賣,他們要接受甚至參與這樣一種行為,面前還是會出現一個令人猶豫的道德門檻的。

  但是,當時的美洲移民是控制很弱,極其混亂的。在這些人裡,什麼樣的背景都有,也什麼樣的狀況都有。你可以想像,他們中間的絕大多數人,在三百多年前的人類整體發展水準上,在一個奴隸制已經成為事實的地區,顯然不會面對陌生的蠻荒之地和嚴酷的生存條件,卻堅持以道德為理由,斷然拒絕以奴役的方式使用勞動力。

  那麼,當時這些新移民究竟面臨著什麼樣的困境呢?

  那艘著名的「五月花號」所載的移民先驅者的情況,就是十分典型的例子。他們一共是一百零二人,在十一月中旬到達北美。很不幸的是,他們靠岸的新英格蘭恰是今天美國版圖的北方。當時嚴寒已經開始。他們的眼前是刮著凜冽暴風雪的荒原,而背後的太平洋如同一把利刃,切斷了他們和文明之間的紐帶。更何況,他們是來自一個已經高度文明發展的國度,早已失去了始祖們在大自然中求生的本領。結局可想而知,僅僅一個冬天的寒風,就帶走了五十八條生命,半年過後,他們只剩下來四十四個人。

  就是這留下來的四十四人,也完全可以說是一個奇跡。我們曾在冬天去探訪過「五月花號」靠岸的地點。據當地的朋友告訴我們,這已經是一個幾十年不遇的「暖冬」。可是,當我們站在岸邊,在大西洋上刮來的刺骨寒風面前,還是轉眼就失去了幾乎全部的遊興和耐心。儘管裹著厚厚的現代羽絨衣,還是迫不及待地奔向一家叫做「明朝」的中國飯店。在暖氣中喝下整整一壺熱茶,才突然明白過來,我們逃離的是什麼。我們所逃離的,就是當年這一船移民在目送「五月花號」開走之後,面對的饑餓和寒冷。可是他們無處可逃。就是與死神眼看著就要面對面相撞,他們依然無路可逃。

  後來的大批移民,其狀況並不比他們好多少。英屬殖民地的開發是從北方開始的,大多數移民落腳的地方,冬天都相當寒冷。後來者除了人多勢壯一些,所有的問題還是要每一個人自己去解決。他們的房子還是林中的樹木。他們與奔跑的野獸之間,誰是誰的食物,還是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他們幻想中的農田,還是長滿灌木和荊棘的處女地。他們的種子和工具卻還在海上漂泊的商船裡。冬季卻不肯推遲腳步,堅持要如期而至。他們有妻子還有孩子,周圍的人都在流行疾病,沒醫沒藥,隔三岔五就有人到上帝那裡報到。他們想在冬季之前至少給孩子一個棲身之地,可是就是人手不夠,本來就是加上婦女孩子一起幹活都不夠,一生病就更不夠。

  在開發最初階段的這種狀況下,移民而來的各色人等,他們原來的背景都被無情地抹去了。有一些人帶來了錢,可是,他們的錢也買不到可以容身的最簡陋的房子,他們可以買到的,就是當時最缺乏,所以也最珍貴的奴隸勞力。因為一切都必須用雙手和體力去創造出來。

  因此,三百多年前,北美移民所考慮的,遠不是今天的人們所想像的「發展」「發財」這樣的奢侈品。如果其中有人曾經在英國上船之前如此想過,這樣的念頭一下船也就被冷酷的現實一風吹了。他們絕望地不知如何才能在一片荒野裡活下去。就在這個時候,運來了一船黑人勞力,說是連現錢都可以不要,以物易「物」,用當地的木材換就行。可以想像,他們中的大多數根本沒有太大猶豫就跨過了第一道橫在面前的道德門檻。

  奴役勞動就這樣在北美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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