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達 > 掃起落葉好過冬 | 上頁 下頁
聽一次演講後的隨想(2)


  聽到這裡,我也想到,市議員調查龍應台的電話記錄,可以說那是龍應台拒絕順應市行政官員們討好議員的舊習,因而招來苛求;但也可以說,那是議員在正常行使監督權。只要事情是在他們的正常職責範圍,你往往無法責難他們的動機。因此,我也想到,其他的行政官員們僅僅是不願意承受對個人廉潔要求的額外壓力,還是更怕工作中遇到「說不出道不明」的刁難?正如龍應台那天講到,為了舉辦「臺灣國際詩歌節」,她必須走訪一個又一個市「議員」的辦公室,一遍遍地向他們說明她的構想的理由,甚至可能還要向一些「議員」說明「什麼是詩歌」,「什麼是詩歌節」,「為什麼要花那麼多錢舉辦詩歌節」,因為,沒有議會的批准,天大的好事,她也辦不成。

  所以,那天聽著演講,我其實很想問一個問題:由於議員對行政分支的工作支援,是有一個上下限的幅度的。只要在這個幅度之內,縱有新聞監督在,都往往奈何不了一些出於私心卻冠冕堂皇的阻撓。那麼,假如你知道,在當時當地的議員水準下,你特立獨行的後果,不僅是個人要承擔壓力,而且是你建設城市文化構架的理想要因而受挫。也就是說,你支付的將是損害公眾利益的代價。在這樣的情況下,你還會堅持你的「不隨俗」嗎?你還有這個信心,相信自己不隨俗是道德上正確的嗎?

  我知道,這是一個幾乎兩難的問題。在民主社會,這樣的難題卻也是經常出現的。這其實是「民主制度」經常在支付的代價。民主制度甚至通常是低效的,因為監督程式本身,就是在消損效率。那麼,假如一個社會的國民和精英是素質低下的,假如一個社會是缺乏敬業精神和嚴謹的職業道德傳統的,假如一個社會是習慣於明爭暗鬥而缺少寬容共存、攜手共進的風尚的,假如一個社會的民眾是不習慣謙卑自省、也從無敬畏之心的,它所走的道路,就還要艱難得多。因為制度的演進,是和人的演進同步的,制度只是這塊土壤自然長成的樹木。而在一塊正試著要移栽他方樹木的土地上,還有改良土壤的工作要做。這種改良,要從孩子們讀的童話書做起,從每一個人自己做起。否則,野火易起,活民主之樹難矣。

  那麼,曾經在操作困境中掙扎過來的龍應台,是否就對信念發生動搖了呢?她的一席話讓我深為感動。龍應台說,人們經常批評和嘲笑臺灣的「議會」裡出現的打架、拉頭髮、丟瓶子。可是,她自己出生在1952年,在她出生的那一年,臺灣的報紙上隔三差五地就會出現這樣的消息,「今天有三名(或者五名)匪諜伏法」。她曾親歷臺灣的專制歲月,看到自己的朋友無端失蹤,再過二十年出來,卻已經精神失常。因此她認為,無論怎樣打架,都比暴政要強。

  龍應台還談到,她從一個作家,突然變成一個文化長官。手裡的「權」常常是以「錢」的形式出現的。捏著手裡的錢,看到一個賣菜的老太太,她都會想,我手裡的錢還有這位老太太的一份稅金。假如我不認真考察就建立專案,假如我建立的專案是錯的,那麼,我決定蓋的音樂廳,就可能只是在那裡養蚊子,又如何對得起民眾交到自己手裡的辛苦錢。除了對於錢的謹慎,龍應台也在試著建立一些制度,讓企業捐款者和文化項目之間產生契約關係,盡可能使得她曾經介入的地方文化事業,能逐步脫離個人的人情關係,能夠持之以恆地走下去。

  龍應台對於「權」的這種惶恐,甚至延續到今天。在她離開「體制」,重返獨立作家身份的今天,她說自己仍然會有這樣的疑問,手中的「筆」是否就比「權」更輕飄?在你寫出什麼的時候,你甚至都不知道會帶來怎樣的結果。假如用筆不當,也可能帶來你所看不到的傷害。在這個意義上,今天的龍應台覺得自己要比以前更慎重地對待自己寫下的文字。會引出這樣的反省,也許是龍應台在「當官」前,所沒有想到的吧。

  我不由地想到,對龍應台來說,也許堅持一個「知識份子」的位置,更容易保有高風亮節之形象。而她進入體制「當官」,竟是因為看到細細節節的文化建設工作也要有人做。如此一腳踏進「體制」,要支付多少心力,才能獲取一點一滴的進展,只有她自己能夠體會了。我自己以前很少這樣深切地想過,作為一個體制外的文人批評者,其實有更容易更輕鬆的一面,所以也許就並沒有理由因此輕薄許許多多在體制內的、從事建設性工作的、推動著漸進改革的人們。他們大多是沒有名氣的,甚至是被誤解的。然而,假如沒有他們在一片需要改良的土地上默默耕耘,而只有燃野火者,那麼當春天來臨,也未見得就能夠快快長出健康豐潤的樹苗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