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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一本回憶錄寫的序言


  這是第二次讀這本回憶錄了,讀了還是很喜歡。

  第一次讀的時候,還是作者伯威寫給自己、流傳在很少朋友之間的一份私人回憶。寫的時候,他並不曾想要付諸出版。我猜想,使他心中隱隱衝動、忍不住拿起筆來的原因,是到了懷舊的年齡。

  人人都會懷舊,伯威有些特別。我很驚訝他的天賦,那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從懵懵懂懂的幼童開始就有的敏感、觀察力、超強的記憶和那種好琢磨的勁頭。

  我一開始看伯威寫的回憶,是出於好奇——曾經看過一個朋友寫的家族回憶,裡面提到,她的一個美麗姑姑深居雲南深宅大院的深閨之中,卻被一個上海來的「小白臉」「拐跑了」。而伯威,就是這段浪漫史的碩果。讀伯威的文字,能讀出他的得天獨厚,讀出這段浪漫姻緣的綿綿延延。他的文字平和得體,正是越過了粗糲的年代之後,家庭和父母給予的教養又從很深的地方,自然而然走出來的表現。伯威遺傳了父母的幽默,照他的說法,他對好笑的事情總是記得特別牢。因此,曲折的人生經歷,沒有消磨掉他的天賦,卻豐富了他的體驗,使之在成熟的年齡,能夠散淡超然,從自己的獨特視角,來回顧歷史和人生。這使得伯威的回憶錄很好看。

  真的看下去,牽動我的就不再是傳奇故事的線索,而是伯威以他記錄描繪的功力,為我們展開的洋洋灑灑的歷史場景。

  伯威1935年出生在日軍攻陷前的南京。伯威經歷的抗日戰爭、國內戰爭等等,僅僅是我們出生前十幾年的事情。可是我們無緣親歷親見,只能從書本上去瞭解。而我們讀的,常常是現代戲劇的「大舞臺」,那些重要的人物在上上下下,強烈的聚光燈,虛化逼退了周圍的一切,被省略掉的,恰是最豐富的社會生活。伯威對早年的鮮活回憶給我們補上了這一課。這是一個求知欲旺盛的少年人敘述他的所見所聞,不論是三教九流、還是社會百態,都描繪得活靈活現。看上去是零散的,可又被社會大勢的走向聚合牽動,融合在一起。

  伯威和我哥哥年齡相近,他的父母也和我的父母同代。抗戰期間,都在歷盡曲折之後,來到陪都重慶。抗戰勝利後,又都急迫迫地回到上海。儘管他們的行業、處境不同,可是都背井離鄉,都要跑警報避炸彈,都經歷一樣漫長的被迫顛簸和不安定的避難煎熬。我曾經零零星星地聽過他們的故事,可是往事就像一捧珍珠,被他們在匆忙前行的路途中撒落。我們長大之後,父母兄長的生活,都像是跋涉在乾涸的溪流河床,人的精氣神都被漸漸耗光。他們疲于應付眼前,再也沒有心情去尋找失落的過去,再串起那條珠鏈,即使偶爾從箱籠深處拾出往事,也只是像業已黯淡的珍珠,幽幽地一閃而已。

  可是,伯威的回憶是完全新鮮的感覺,就像在講述昨天剛剛發生的事情。驚人的記憶力固然是一個原因,更多的原因,還是來自於他經久不衰的興致勃勃,活像今天的他,還是那個對萬事好奇的美少年。也許是對往事的回憶,在牽出他的熱情,我相信在他說到爸爸、媽媽、弟弟、妹妹的時候,那個早年的家和那時年輕的親友們又在頭腦中活躍起來,早年的街景與街坊鄰居們也活生生出現在他的眼前。

  伯威在回憶中年輕起來。令他年輕的還有他對已逝去的以往年代的感情。人們曾經正正常常、踏踏實實地生活過,家庭、鄰里、街坊、社區,不論親聚疏散、悲歡離合,都發生在人與人之間,是人間之悲喜劇。可是忽然間一切都開始轉變,人際的關係忽而變成人與政治力量的關係。在這樣的關係面前,個人被擠壓甚至踩扁了。人被帶上符號,符號決定著你的價值。就像那個年代的貨幣,使用時必須伴著票證,沒有票證,錢就不再是錢了。人們在水中沉浮,必須在沒頂之前,伸手出來打撈、搶奪那個標誌著「革命」的符號。沒有它,你的兒子女兒、孫子孫女都可能背你而去,更不要說鄉里鄉親。

  伯威仔細地描繪了這個轉變。他自己、他的家庭、他的生活,就是社會的一個樣本。豐富的社會背景,從伯威的視野裡消失了,那溫情的七姑八姨,那風流倜儻的叔伯子侄,都進入一個改造的模子,出來之後一個個灰頭土臉、屏聲斂氣。原先敏感的他,目光也凝聚起來,舞臺上的背景在開始遠離、模糊,政治性的衝突成為聚焦的中心。伯威回看自己,一個生青個子,有了那標籤,就變得有點不認得自己,氣變得粗起來,和他那個暖暖的家,開始發生衝突。這一切,在外公去世的時候達到高潮。我似乎看到今天的伯威,茫然看著當年憤然沖出母親房間的自己,心裡傷傷戚戚默問:我是怎麼啦?他真實地寫出那個少年郎,是因為到了這個年紀,他不想欺騙自己。後來,伯威也失落了那張「革命」標籤,隨即失去價值,自此便被眾人隨手拋棄。

  這種轉換是具體的。伯威的回憶從童謠而起,他記下唱過聽過的歌謠,從孩童時期到青春時代。從這些民間的歌謠,可以清楚看到社會變化。兒時的歌謠,歌詞是稚嫩的,卻因觸動了人所共有的那點溫情,詩意和文學意味便自在其中。此後的歌謠是成人的,卻因為出於功利性的宣傳需要,變得與「文」無緣。這種變化也體現在伯威記錄的生活細微末節裡:一個本應多姿多彩的社會,在轉向外觀日益粗暴豔紅時,內心卻是日見貧乏蒼白。

  我們經歷過這樣的時代,以為那內在的蒼白便是天經地義的「樸素階級感情」。直到社會再次轉換,我們才跟著吃力地迷茫地「轉型」。而伯威不一樣,他們比我們年長,比我們更多地保留了對「正常的生活」的記憶。回想我們在那個年代,豈不是靠著伯威這樣的兄長,還有父輩,潛移默化地向我們輸送了一些什麼,才沒有徹底退化成猿。伯威從噩夢中醒來,重新歷經了一次「從猿到人」的復蘇。只是,復蘇的已經不是那個胸懷壯志的少年,他已經兩鬢斑白,他溫情世界裡的親人們,已經躑躅遠去。

  想到伯威肯寫下這部回憶,我覺得真是一件幸事。人們因此得到一部真實生動的歷史記錄;而親人們的音容笑貌得以留下來,自己能把心又穩穩地放回原處——對伯威、對親人的在天之靈,都是一個永恆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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