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達 > 掃起落葉好過冬 | 上頁 下頁
哪怕在奧斯威辛,繪畫依然是美麗的(4)


  四

  1939年9月1日,德國入侵波蘭,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一個個國家在德軍入侵下陷落——丹麥、挪威、法國、比利時、荷蘭。對猶太人的迫害,開始隨著納粹侵略的腳步,遍及整個歐洲。

  從1938年到1942年,弗利德和丈夫巴維爾離開布拉格,開始往鄉間躲避。他們來到羅諾弗(Hronov),那是巴維爾出生的小鎮。那是一個美麗的地方。弗利德寫道,「這裡是如此祥和,哪怕在我生命的最後一刻,我都堅信,有一些東西,是邪惡永遠無法戰勝的。」

  她盡一切努力繼續她原有的生活軌跡。他們一開始都在那裡的紡織公司工作,弗利德重新開始紡織品的設計。在給朋友的信中,她開始有關藝術史和藝術哲學的討論。她還不停地畫畫。在信中,她描述著自己在繪畫上的變化:「我不想再作寓言式的表達,我只想描述世界原本的模樣。既不是時髦的,也不是過時的。」訪問過她的朋友都記得,她能把任何細小的事情都變得很快樂。

  美術界依然在關注弗利德。1940年,住在倫敦的美術仲介人Paul Wengraf,提出要展出弗利德的作品,並且把她帶到倫敦去。那年8月,《弗利德畫展》在倫敦的圓拱畫廊開幕,展出了她的風景、靜物和花卉,弗利德本人卻沒有出席。

  隨著德軍對捷克斯洛伐克的逐步佔領,情況在惡化,針對猶太人的法規越來越苛嚴。1939年,弗利德和巴維爾失去了在紡織設計所的工作。1940年,他們進一步轉移到羅諾弗附近的一個村莊。在那裡,在包豪斯習慣於動手製作的弗利德,開始鼓勵巴維爾學一門木匠手藝,來應付不可知的未來。1941年和1942年,他們又被迫幾次搬家。猶太人已經不准養狗,上街必須佩戴黃色六角星的標記,不准坐有軌電車,買東西必須在特定的時間,必須用購物券。他們的生存除了依靠勇氣和希望,還依仗著當地一些非猶太居民的幫助。

  1942年,希特勒決計大規模掃除猶太人。1942年春天,巴維爾的母親和大哥大嫂,被驅離遣送。他們後來很快死在不同的集中營,巴維爾的母親在毒氣室被謀殺。

  在那裡最後的幾個月,弗利德停止了繪畫。巴維爾家的三口人分別死在集中營的消息陸續傳來,越來越多的人被遣送。1942年的深秋,他們自己被遣送的通知,終於到達了。弗利德異常平靜,當地的小店主回憶說,弗利德走進她的商店說:「希特勒邀請我去赴會呢,您有什麼保暖的衣服嗎?」小店主給了她一件灰色的外套,又暖和又結實,怎麼都不肯收錢。弗利德最後送了她一張畫。

  她的朋友希爾德聞訊特地從漢堡趕來,為著給老朋友一點支持。她們一起裝箱,又一次次拿出來,重新裝過。一個人只能帶五十公斤的物品,她們無助地猶豫著,是帶一個勺子,還是兩個?為了耐髒,弗利德把床單染成深色。希爾德發現,弗利德是那麼自然地又在想著可以繼續她的兒童藝術教育。她染著被單說,這些也可以在孩子們演戲的時候作道具,假如染成綠色,孩子披著,就可以象徵森林。弗利德還在盤算,是不是給孩子們帶了足夠的紙和筆。「有那麼多需要考慮的細節」,希爾德說,「她連害怕的時間都沒有」。

  巴維爾和弗利德經過中轉站,在那裡,他們所有值錢的東西都被搜走了。1942年12月17日,他們抵達納粹建立的猶太人集中居住區:特萊西恩施塔特,成為囚徒。弗利德的編號是548,巴維爾是549。同時抵達的共有650名猶太人,在1945年「二戰」結束的時候,他們中間只有五十二人倖存。

  特萊西恩施塔特原名特萊津,是18世紀的一個城堡,後來成為六千人口的一個捷克小鎮。1942年,納粹把全部居民強行遷出,命令遷入六萬五千名猶太人,建立了旨在「徹底解決猶太人問題」的集中居住區。這裡其實是個中轉站,有十四萬猶太人通過這裡被轉送其他集中營,有八萬八千名被送往死亡營,其中多數被送往著名的奧斯威辛集中營。

  在集中居住區,男人、女人和孩子是分別集體居住的。在這裡住過的猶太人中有一萬五千名兒童。類似學校的教育課程是被禁止的。可是,弗利德和其他一些藝術家和學者,以文化閒暇活動的名義,開始對孩子們進行正規的教育。弗利德住進了L410樓,那是一棟女孩子的宿舍。本文一開始提到的那個女孩漢娜,在2000年才被發掘出她的人生故事,她就是住在這棟樓裡,也是弗利德的學生。弗利德立即全身心地投入了對孩子的藝術教育。她拼命收集有可能用於繪畫的任何紙張,其中多數是被廢棄的用過的舊紙。

  弗利德愛孩子,也從藝術教育的角度切入心理學,因此,面對這些被囚禁的、失去父母的孩子,她是最恰當的一個教師。她知道怎樣把他們從悲傷的死胡同裡引出來。有一次,從德國來的一些男孩來到她的課堂上,他們的父親,被納粹當著這些孩子的面槍斃了。他們完全是嚇呆了的樣子,相互緊緊靠在一起,雙手放在膝蓋中間。一開始,看到他們,弗利德就轉過頭去,想忍住淚水,可她回轉來的時候,孩子們還是看到她眼中滿含著淚水,並且止不住地流下來。他們一起大哭了一場。然後,他們跟著弗利德去洗手,弗利德像一個教師那樣嚴肅地說,你們一定要把手洗乾淨,否則不能畫畫。接著,她拿來紙和顏料,很快把孩子的注意力吸引到她的課程中。

  所有來到這裡的孩子,都有過自己非常的經歷。其必然的結果就是巨大的心理損傷。納粹所代表的邪惡,毀滅著文明的物質存在,更在毀滅人的心靈。在弗利德看來,保護人類內心真純、善良和美好的世界,保存人的創造欲望和想像力,澆灌這樣的種子,讓它開花結果,是最自然和重要的事情。因此,她的兒童藝術教育,是在引導孩子們的心靈走出集中營,讓他們閉上眼睛,想像過去和平寧靜的生活,想像看到過的美麗風景,讓自己的幻想飛翔。她帶著他們來到房子頂樓的視窗,讓他們體驗藍天和遠處的山脈,畫下大自然的呼吸。

  在寫出弗利德之前,我在各種不同的書裡,讀到弗利德在集中居住區教孩子畫畫的故事。直到我讀到弗利德完整的人生篇章,我才第一次,對她進入集中營這一時段,不再感到吃驚。對於弗利德來說,這是最順理成章最自然的事情。她熱愛孩子,也熱愛藝術,探究藝術怎樣被引發和生長,怎樣表現和豐富人的內心,怎樣從心理上疏導釋放和打破對自由思維的囚禁,那是她一生在迷戀地做著的事情。是的,這裡的孩子需要她,而她也需要這些孩子。是他們使得她在如此可怕的地方,心靈不走向枯竭。

  她依然在創造著,在思索著,她也在堅持畫畫,與其他所有集中營畫家的顯著區別,是他們都在用畫筆記錄集中營地獄般的生活,惟有她,依然在畫著花卉、人物和風景。她在記錄和研究兒童藝術活動的意義和目的,在探討成人世界應該怎樣對待兒童的世界。她問道:「為什麼成人要讓孩子儘快地變得和自己一樣?我們對自己的世界真的感到那麼幸福和滿意嗎?兒童並不僅僅是一個初級的、不成熟的、準備前往成人世界的平臺……我們在把孩子從他們對自然的理解能力中引開。因此我們也就阻擋了自己理解自然的能力。」她還在考慮根據自己的教育實踐,寫一本《作為對兒童心理醫治的藝術》。在地下室裡,她為孩子們悄悄地開了畫展。還組織他們排演了兒童劇。在最惡劣的現實條件下,她讓自己的精神生活在一個正常的世界裡。同時,也讓這些孩子通過她指導的藝術活動儘量做到:身體被囚禁的時候,精神還是健康和自由的。

  那遠非是我以前想像的,僅僅是一個人的愛心;這是從20世紀初開始的,那一個又一個偉大的藝術教育和藝術哲學大師們,一代代交接著的、精神和思想傳遞的一環。在這裡,第一次世界大戰無法扼殺的維也納的藝術學校在繼續,被希特勒關閉的包豪斯在繼續。弗利德和孩子們在一起,沒有建造武器去與邪惡拼殺;他們在構築一個有著寧靜幻想的、健康心靈的,也是愉悅視覺的美的境界。面對強勢力量,他們能夠說:有一些能力,是邪惡永遠無法戰勝的。

  五

  在特萊西恩施塔特的囚徒頭上,一直籠罩著死亡的陰影。就在這個小鎮,三年裡有三萬三千多名囚徒死于惡劣的生活條件,其中包括弗利德的父親和繼母。在他們死去之後,弗利德才知道他們也曾在這裡住過。更恐怖的,是關於遣送到死亡營的傳聞。所有的人都知道,遣送通知是最可怕的東西。

  1944年9月,巴維爾和其他共五千名男囚徒,一起接到了將在28日被遣送的通知。弗利德立即扔下一切,來到決定名單的委員會,要求與丈夫同行。四年前,她拿著護照卻拒絕離開危險的捷克,今天她明知前面是死亡的威脅,卻義無反顧地要求前去。

  弗利德被拒絕之後,再次堅決地要求把自己補進下一批的遣送名單。朋友們都勸她留下,她也有充足的高尚的理由留下——孩子們和工作需要她。可是,對弗利德來說,思維的邏輯是那麼自然。這樣的邏輯,和她全部的思維存在,是合為一體的:她愛自己的丈夫,她要和巴維爾在一起。

  她的要求被批准了。在離開前,她做的最後一件事情,是和L410宿舍的管理員韋利·格羅格(Willy groag)一起,小心地包好所有孩子們的畫作,抬上閣樓,藏在一個安全的地方。

  巴維爾離開的九天之後,一千五百五十名囚徒,都是婦女和兒童,被裝上運牲畜的悶罐車送走。日夜兼程,兩天以後的中午,她們到達奧斯威辛。第二天一早,1944年10月9日,她們中的絕大多數人,被送入毒氣室謀殺。其中,就有四十六歲的女藝術家弗利德·迪克—布朗德斯。

  在「二戰」剛剛結束的1945年,8月底的一天,倖存下來的韋利·格羅格,提著一個巨大的手提箱,來到了布拉格的猶太人社區中心。箱子裡是將近四千五百張弗利德的孩子們的繪畫。那些畫作的主人,絕大多數已經被謀殺在納粹的毒氣室裡。一萬五千名曾經生活在特萊西恩施塔特的猶太孩子,只有一百多名存活下來。在集中居住區時期,弗利德停止了在自己的畫作上簽名。可是,在她的要求下,這四千五百張畫作,每一張都有孩子自己的簽名。

  人們一直熟誦著那句名言:在奧斯威辛以後,寫詩是殘酷的。在很長時間裡,人們無法理解和接受:在集中營之中,繪畫依然美麗。這些被冒著生命危險保存下來的猶太兒童的圖畫,曾被久久冷落,沒有人懂得弗利德,也沒有人懂得這些兒童畫的價值。

  韋利·格羅格說:「隨著時間的流淌,他們懂了。」

  集中營兒童倖存者回憶自己畫這張畫時說:是因為弗利德告訴他們「用光明來記憶黑暗,用黑暗來記憶光明」。(這一句是原書此處某張插圖的說明,校對者小乂特意保留了——一般類似的文字都被刪除掉)

  附記:

  將近四千五百張由弗利德的學生在特萊西恩施塔特集中居住區創作的繪畫作品,現在在布拉格猶太人博物館收藏和展出,被稱為「人類文化皇冠上的鑽石」。

  弗利德的丈夫巴維爾,因弗利德鼓勵他學會的木工手藝而躲過一劫,從集中營倖存下來。巴維爾後來再婚。弗利德在進入特萊西恩施塔特之前的畫作,在巴維爾1971年去世後,由他的孩子們保存。

  弗利德在特萊西恩施塔特集中居住區的部分作品,成為美國洛杉磯Simon Wiesenthal Center的收藏。

  本文主要資料來源:Friedl Dicker-Brandeis, Vienna 1898-Auschwitz 1944。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