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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訪楊家坪(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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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消息 這個修院的大部分修士死于那一年,其餘失蹤。少數幾個歷經一段死亡之旅以後,僥倖生存下來。他們出生在中國,在楊家坪修道院成為修士,歷經劫難,卻無法再改變自己的生存方式。尋到安全以後,他們依然繼續靜默的修行。信仰,這是我們這樣的凡俗之輩永遠無法真正理解的神聖。世俗的人們,可以任意選擇自己的生存方式,可是為什麼,世俗世界就永遠不能明白,有這樣一種人,他們只能以這樣的特殊方式——生存。 1970年,有一個中法混血兒,在美國的《讀者文摘》上,刊登了一篇回憶錄。他曾經由於一起錯案,在一個勞改農場生活了七年。他回憶了一個老年人,如何在極其艱難的條件下,堅持自己的信仰和祈禱。作者從這位老人那裡,第一次聽說有一個中國修道院。老人就來自那裡——楊家坪。 在這個修道院建立一個多世紀、被毀半個世紀以後,我們讀到這個故事,真有些虛幻的感覺。為此,我們查閱了我們能夠找到的、有關西方傳教士在中國的書籍,不論是在中國人、韓國人、美國人寫的有關著作裡,都沒有發現這個修道院的一絲蹤跡。我們想到,也許是修道院不傳教的規則,使他們有別於任何其他傳教團體,所以他們本來就不是這些著作的研究物件?資料的稀有,使得原本由歷時彌久而產生的虛幻感逐漸增強。一個疑問會常常升起:這個中國的特拉普派修道院,真的存在過嗎? 突然產生了一個強烈的願望:我們得去看看。哪怕在那兒只找到一塊剩下的石頭,也一定要看一眼。在朋友們的幫助下,就懷著這樣的心情,我們沿著秀麗的永定河西行,翻山越嶺。 進入河北,公路上就佈滿碗大鍋大的亂石,那路是只為高高的運煤車準備的。我們手執一張半個世紀以前的手繪地圖,順著修士們在冥冥之中的指引,翻越著那層層疊疊的太行山,尋找一個古老的地名——楊家坪。直到站在一片劫後廢墟上,我們震驚得無法言語。那就是它了,一個被湮沒的真實故事,一個被埋葬的神聖理想——神慰修道院。 新修的公路從原來修道院中穿過,封閉的格局被生生剖開,似乎隱喻著世俗世界和這個修院的關係。修道院的基本格局仍然非常清楚。教堂的屋頂被焚毀,可是,教堂內花崗岩的柱子猶存,柱子下麵是一排排後人砌的空豬圈。五十年了,陽光依舊,遠山依舊,苦修院的廢墟依舊,只是修士們早已渺無蹤跡。北樓失去屋頂的牆還挺拔地豎在那裡,透著一個個尖券的空洞,映襯著中國北方的藍天。也許有時,雲,會載著修士們的靈魂,穿越窗洞,造訪舊地? 那裡還有修士們為菜園砌築的低矮圍牆,依然圍著一個菜園,覆蓋著沒有完全融化的殘雪。對面坡上,修士們的苦修房還在。他們挖掘的儲存食物的地窖,也還完好無損。一條小路彎彎曲曲地上山去,那就是當年通往北京的通道,最初來到這裡的索諾院長,就是攀越三天后,從這條小路下來,到達楊家坪的。繞到修院遺址的後面,就是修士們的墓地了。只是,大批死于劫難的修士,沒有能夠在這裡安眠。墓地上,修士們栽下的樹木已經長大。有兩棵銀杏樹,撒下一地金黃的樹葉。當地是沒有銀杏樹的,是當年的修士栽下的銀杏樹。沒有墓碑,沒有十字架,沒有遺跡,修士們安眠的地方,現在有一溜水泥平臺,那是後人修築的露天舞場……修士們居住的一排青磚小平房依在,牆上殘留著大字語錄: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 一條山溝向遠處伸展,逐漸隱沒在山的背後,修士們留下的杏樹,依然年年結果。這是寒冷的冬季,我們沒有看到一片片的杏花,帶著清香,如雲般飄出山谷。可是,我們終於來過了,弗蘭西斯的修士兄弟們,我們來看過你們了。以後,還有誰會記得你們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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