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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有一番風景(2)


  雖然我們看到,理論和反省並不能就堅實地阻擋實踐中的踩線越界。可是,不同的理論出發點和有沒有反省意識,得出的結果卻是不同的。若認定「黨」即為「幫派」的擴大翻版,那麼,對內爭鬥除奸、以求一致,對外老謀深算以及虛虛實實、兵法三十六計就可視作正常。而在現代政黨政治體制下,循著憲法規定的分權制衡體制,有政治道德的定位,有追求個人自由意志的價值觀,有歷史記錄為公眾提供的反省資料,民眾有將政治討論公開深入的習慣,如此等等,一個國家就有能力逐步克服自身在政黨政治中表現的人性惡習。

  美國的政黨產生于議會制度建立起來之後,而不是之前,從一開始就是議會黨,而不是暴力鬥爭的黨。兩百年過去了。美國搞了五十幾次大選,五十幾次中期選舉,無數次的地方投票和公決,不管是否能真正做到,但他們推崇的是開放的政黨政治,對拉幫結派保持高度警惕,以負面競選為恥辱,以兵不厭詐的用計用謀為恥辱。這是美國的民主制度能夠正常運作的重要條件。

  美國人在2004年正值大選之際,「民主黨」、「共和黨」的競選戰備,成了每天報紙上的重頭新聞。布希總統的局面,很像八年前的克林頓總統,雖然有明顯的種種麻煩,卻在本黨內是無爭議的候選人。而民主黨在戈爾宣佈不參與競選之後,就呈現群龍無首的局面。一開始美國人甚至在流傳這樣的笑話:「一半的民主黨人都是候選人,可是沒人能記住其中的任何一個名字。」也就是說,沒有一個重量級的候選人。所以,在克拉克將軍突然宣佈參選的時候,以其在軍方亮麗的履歷,曾讓民主黨人精神一振。

  可是,相比其他候選人,克拉克將軍還有一個很特殊的情況,他的黨派立場似乎數度改變。在美國,個人的投票傾向是隱私,自己不宣佈,根本無從查起。可是克拉克自己承認,他曾至少投票選過兩個共和黨的總統:尼克森和雷根。有人還說他選過小布希總統的父親、也是共和黨的老布希總統,克拉克對此也沒有否認。他雖然宣稱,後來他投了民主黨的克林頓和戈爾的票。但是在此之後,他又有過贊同某些布希總統政策的講話。此時,他堂而皇之地出來宣佈要競選民主黨的總統候選人,正表現了這種政治輕鬆的一面。沒有聽到一個共和黨人出來罵他是「叛徒」。因為民眾認為,假如共和黨有人出來開罵的話,失分的將不是克拉克,而是共和黨——大家已經習慣:改變政治觀點,不僅是人的基本權利,還是美國的尋常風景。

  倒是有民主黨人出來提出疑問的,質疑的並不是他能不能改變黨派立場,而是他是不是真的改變。也就是懷疑克拉克是看到共和黨總統候選人的位置已被布希穩占,因而謊稱觀點改變,以投機手段,試圖在大局未定的民主黨獲取競爭總統的機會。也就是說,假如他是真心「棄此黨而投彼黨」的話,民主、共和兩黨,美國上上下下,都認定這是天經地義、不足為奇的事情。

  經過一番競選,民主黨候選人方定下大局。在這個過程中可以看到,民主黨候選人之間,除了陳述政見的「正面競選」,也有不少被稱為「負面競選」的「廝殺」部分,那就是相互檢查和提出對方在過去的問題。但是,這必須講究分寸,警惕私人攻擊,不搞人身攻擊。一方提出問題,另一方公佈材料,頗有章法。這也是因為在美國政治文化中,惡性攻擊的負面競選已經被民眾所不齒。因此,在涉及「負面競選」範疇的時候,各方反而非常謹慎。以免「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這在兩黨競選中也是同樣。例如民主黨發現,布希年輕時,在加入得州航空國民兵期間,有一段缺席記錄,因而指責他曾經開小差。布希總統立即下令,公開自己的全部軍中記錄,聲明那段時間裡,自己是被暫時調往阿拉巴馬服役。在這樣的過程中,首先要排除的是爭吵開罵;民眾也很平靜,他們已經習慣於靜待事實出來說話。

  兩百年來,美國政壇之所以沒有成為政客的天下,美國民眾對拉幫結派保持警惕,是一個重要原因。在這樣的政治結構以及經歷長期演進的有序競選中,民眾的情緒也相當平穩。共和黨、民主黨,對一個普通老百姓來說,都不過是一套觀點,就像飯店裡的套餐一樣,從伊拉克戰爭、國際政治,到稅收政策、經濟方針;從醫療改革、社會福利,到槍支管制、禁絕毒品,以至同性戀婚姻、合法墮胎等等。每個人有自己最關注的價值觀,每個人有涉及自己利益最深的關切點。有些人最關心戰爭和國際政治,另一些人最關心宗教道德、社會風氣。美國的家庭、朋友之間的政治觀點不同十分常見。可是,幾乎沒有什麼情緒過度亢奮、泛政治化的現象。因為政治競選雖然重要,對美國人來說,仍然只是生活改變的一個分量有限的籌碼。大家知道,在大局不變的情況下,選舉之余,人人還有自己需要承擔的一份社會職責。這份職責的分量,並不更輕。

  不難看到,以選舉為核心的民主政治相當脆弱,風險極大。民主選舉承認私利,承認表達和爭取私利是正當的。而政黨的上臺下臺,取決於選票。選票不承認品質高下,只承認數量多寡。道德被潛隱於後,不管什麼人,都變成了「一」——一張選票。如此一來,選舉制度本身,必是對機會主義政客的極大誘惑,因為這也是政客露頭的舞臺、滋生政客的溫床。在選舉制度下,任何政治家都不能回避的問題是:什麼是必須堅持的原則?什麼是可以放棄的枝節?什麼是自己從政的理念?什麼是臨時策略性的權宜之計,退一步放棄一點只不過是為了實現長遠的理想。

  凡以一次選舉結果為惟一目標的政客,必定拉幫結派、事分內外,因為只有這樣,才能統一行動。行動統一了,才有戰鬥力,才便於操縱輿論,誘騙民意。政客和政治家不同的是,政客是以成敗為導向的,而不是以大眾利益、大眾意願、國家之長治久安為理念。政客競選,不論過程的善惡,只講手段之結果。

  這樣看下來,我們中國傳統的民間「黨」和「黨人」與英國的「輝格」、「托利」,美國的「民主黨」、「共和黨」的不同就更清楚了,他們不是西洋政治中的所謂party。「黨」和「黨人」,聽起來就有嗖嗖的金屬聲,令人想到金戈鐵馬、翻雲覆雨、恩報相傳,以至「打天下者坐天下」。而大洋那邊的「party」,則紅綠彩旗、氣球騰空,競選的喧囂甚囂塵上,來時熱熱鬧鬧,選完一哄而散。真是各有一番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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