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達 > 掃起落葉好過冬 | 上頁 下頁
各有一番風景(1)


  我沒有做過考證,不知道當年第一個把英國的「輝格黨」、「托利黨」,美國的「共和黨」、「民主黨」翻譯成中文的是誰,不過我可以猜想,這一個「黨」字,一定費了一番斟酌。因為在那個時候,我們還沒有過洋人的這種「政黨」。用這個「黨」字,可能是無更合適的詞可以套用而採用音譯的方式,也可能多數不通洋文的國人更不知其為何物。一個「黨」字勉為其用,從此種下百年中國政治家誤解西洋政治的根子。

  中國人從來就有「黨」——「鄉黨」、「朋黨」、「會黨」。一群人聚在一起,或聲氣相投,或利害相顧,民眾之結党,相當於劉關張桃園結義,喝雞血酒,拜把子結兄弟。有這樣的「黨」,反映了個人在社會上的不安全、沒著落,結成一夥才好做事情。這樣的「党」必定是內斂的,進則有門檻,須得經過考驗,過火,插過刀,一旦進來就是自家兄弟,有難同當,有福同享,所以也就有了「結黨營私」的說法。

  社會都是這樣走過來的。東西文化也曾有它的相似性。在社會演進的進程中,個人都遭遇過殘酷的競爭。為了更容易地生存,歐洲也有類似的「拉幫結派」記錄,

  從行業的幫會到黑社會組織,幾乎遍佈世界的共濟會就是其中之一。共濟會也傳到美國,在美國一度實力雄厚。不僅美國第一任總統華盛頓是共濟會成員,美國獨立戰爭還曾得到共濟會的有力支援。

  正由於看到過幫派,也看到幫派可能產生的危險性,美國的立國先賢們在政黨問題上特別警惕。認為拉幫結派之風氣一開,禍害難以估量。因此,美國立國之初,是沒有政黨的。湯瑪斯·傑弗遜當時說,如果必須和一個黨一起才能進天堂,我寧可永遠不進去。喬治·華盛頓將軍在獨立戰爭一結束,就解散了軍隊。退伍軍官們組成個辛辛那提俱樂部,公推華盛頓為名譽主席。

  1787年5月華盛頓動身去費城開制憲會議,特地託病避開俱樂部活動,將軍不想讓人們看到他身邊有個親近的小圈子。

  美國憲法之父詹姆斯·麥迪森認為,政治之所以經常敗壞人性,和人們在政治中拉幫結派有關。他認為,單獨的個人都有一定的道德要求。獨立的個人,須對自己的行為主張負責,更容易有道德心。但是,當一些人結成宗派,就會人為製造虛幻正義,把個人的自私,在虛幻正義下掩蓋起來,互相提供行為正當性的保證。所以,小宗派的道德水準,通常低於個人道德。單個好人,會在拉幫結派中放任自己的私心,甚至做出壞事來。

  費城制憲會議,開創了在一個幅員遼闊而分散的大國,建立聯邦制共和國的先例。互相衝突的利益得以調和,針鋒相對的觀點得以妥協,為此後的美國放下了第一塊制度基石,被後世稱為「上帝親自干預的會議」。究其成功之原因,其中必有一條:到會代表不拉幫結派,而是一些有獨立意志和思想的政治家個人在參與制度的設計。費城制憲會議是一次秘密會議,為的是不讓外界瞭解會議分歧,不讓各地勢力影響操控代表。會議規定代表們個人投票不做記錄,以便使他們可以無顧慮地改變觀點,不受自己先前觀點的約束。在費城制憲會議上,大州與小州有矛盾,南方與北方有矛盾,港口與內陸有矛盾,但是這些代表卻沒有以一己之觀點結成派別死黨。觀點變來變去,矛盾分化瓦解,才達到最終的妥協。然而,當幾年後的聯邦政府競選正式開場後,現實證明了完全以個人身份參與民主政治活動是不可能的,尤其對於少數,你必須集合起來,才能爭得表達機會。於是美國的政黨開始形成。

  正因為對幫派思路有過排斥和反思,故而在二百多年前美國出現政黨的時候,已經遵循的是現代政黨的概念了。那是什麼樣的概念呢?美國政治理論上是多黨制,可實際上能上臺的只有兩大黨。照美國人的說法,凡是投共和黨的票,你就是共和黨人,打算投民主黨票的,你就是民主黨人。也就是說,大部分的人,你只要去投票,那麼你不是民主黨人就是共和黨人,或者是某小黨的「黨人」。那麼,這樣的「黨人」是不是該党「黨員」呢?

  我曾向美國朋友問過這個「中國問題」,得到的是一張困惑的臉——沒聽懂是什麼意思。他們沒有東方意義的「組織」觀念。民主黨、共和黨之間沒有門檻圍牆,是否為「該党成員」的問題就沒有意義。在大選中,你同意它的訴求,贊成它的治國方策,投該黨一票,你就是它的「黨人」,無需申請批准。明天你若改變觀點,不投此黨一票了,你就不再是它的「黨人」。改變主意和進進出出都是當然權利。

  美國政黨是議會的產物,是憲政的產物。這種政治體制下的政黨,就是相同政治觀點的人,集合在一起,以便更有力地表達自己的觀點,爭取自己的觀點能夠取得大多數人的認同,從而通過選舉得以實踐。在1787年費城制憲會議上,提出重要妥協方案的羅傑·謝爾曼說,「如果你是少數,爭取多多發言;如果你是多數,專心一意投票」。原來並無奧妙,如此而已。

  但即便如此,在競爭競選的刺激下,人在紮堆之後的弊病還是會自然流露。政治黨派中的私心膨脹,在競選中將正面闡述觀點的「多多發言」,變成對競選對手的負面攻擊,這些都在美國政黨活動的一開始就出現了。兩百年前,以湯瑪斯·傑弗遜為首的共和黨人,和以約翰·亞當斯為首的聯邦黨人,不僅分歧浮出水面,而且爭鬥激烈。在理論上依然厭惡政黨爭鬥的湯瑪斯·傑弗遜,不僅集合共和黨人,登上政治舞臺,而且不乏私下的小動作。他在1800年大選中擊敗聯邦党人的亞當斯,當選為總統。在就職演說中,傑弗遜發出呼籲:「我們都是共和黨人,我們也都是聯邦黨人。」可是仍然無法改變這樣的歷史事實:那年的總統大選演變成個人惡意中傷,成為美國歷屆大選中最負面的一個例子。立國先賢尚不能免俗,州一級的競選則更甚,以致有了我們都熟悉的馬克·吐溫的諷刺名篇《競選州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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