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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丟失的記憶——訪維克斯堡之二(2)


  二

  如何定義一場內戰的「為國捐軀」?

  內戰是世界上最沒有名堂的事情,如同這含含糊糊的「為國捐軀」的說法。至今為止,所有非常明確的說法,都是簡化了的結果。當時的美國南方還存在著奴隸制,當時北方所代表的美國主流社會厭惡和反對奴隸制,卻並沒有要為了「解放奴隸」,就不惜發動一場戰爭的念頭。南方的一些州,厭煩了北方對奴隸制的頻頻抨擊,決定脫離美國,自己過日子。而林肯只看到南方毫無兵力,低估了戰爭的代價,決定以一場戰爭拖住去意已定的南方。

  當時的南方已經成立了自己的國家——南方邦聯。最慘的其實是如弗吉尼亞州這樣幾個中間州,還有一大批它們的政治家。他們反對奴隸制,也反對國家分離,更反對一場內戰。他們在內心裡,希望歷史遺留的制度問題,能夠隨著時間推移漸進地變化,完成歷史的演進。可是,南方要走,北方要打,沒有他們的立錐之地。是北方對他們家鄉的武力進攻,把他們逼進南方的陣營裡。

  這是南方人至今耿耿於懷的原因。林肯預計徵兵幾千、戰事三個月便能「解決」的問題,而最終打了整整四年。六十一萬美國青年自相殘殺,戰死在南方的土地上。怎一個「為國捐軀」了的!

  美國的民主制度是自然演進的,南方也一樣。它在歷史的負擔下逐步改變。但是,以前從沒有出現過強制多數人意志的外來政府。對於歷來把「州」看作是自己「國家」的南方人,在戰後所謂「重建時期」,失去了民主權利,感覺如同是被「外國」侵略者的軍政府所「統治」了。

  南方的「重建時期」,一直是美國歷史上我很感興趣的一個特殊時期。在那個時期裡,很多事情都是反常的。

  我們也是在改建為博物館的維克斯堡老法院大樓裡,待了幾個小時,才津津有味地讀出這些紙張發黃的原始資料來的。

  我們是第二次來這裡了,幾年前就來過一次。那是個門可羅雀的博物館,還是原來那個工作人員賣門票。他給自己營造了一個很有歷史感的環境,一個小小的角落,懸掛罩著老式燈罩的白熾燈。昏黃的燈光下,有一隻精工細作的古董收銀機,哐當一聲,我們的門票錢給收進了這只美麗的古董,我們相視而笑,他也笑了。他還是瘦瘦的,戴著眼鏡,沒有訪客的大多數時間裡,就是捧著一本歷史書,在那裡入神地看。門外他收養的那只帶著黑色條紋的灰色野貓,還懶懶地守在那裡。

  那裡的陳列手段是最原始的。限於空間的局促,所有的陳列品都擁擠地塞滿了陳舊的老式玻璃櫃。可是那些資料卻是難得的珍貴。

  例如,在那裡有一張這樣的手書通知,是1865年8月11日,維克斯堡投降整整兩年之後,由佔領維克斯堡地區的軍政府給鄰近小城吉布森港的一位女士發出的通知。原信是這樣的:

  布萊斯科太太:

  你據此被通知在明天上午十點到我處,進行對聯邦政府的效忠宣誓,否則將被作為政府的敵人起訴。

  在歷史記載中,這名布萊斯科太太最終拒絕了「忠誠宣誓」,結果進了監獄。當時所有的南方人被要求作出「忠誠誓言」,這也正是這場宣佈目標為「解放奴隸」的戰爭,掩蓋著的實際上的「反分離」內核。雖然,相對於許多其他國家對「叛亂」敵方的事後殺戮,一百四十年前的美國聯邦政府要求南方民眾作的「簽署效忠書」、「忠誠誓言」,是相當溫和的措施,可是,對於南方人來說,終是一個難忘的羞辱。

  戰事發生在南方,維克斯堡投降雖然蒙羞,卻遠不是最糟糕的結果,因為整個南方已是一片焦土。就是在維克斯堡地區,它的整個經濟體系,也和南方其他地區一樣,被徹底摧毀了,原有的法治系統也被破壞了。當時,北方來的臨時軍政府控制了一切,南方人一度失去很多習慣了的自由,就連舉行葬禮,也必須取得軍政府的批准。在這個老法院博物館裡,就陳列了一張1865年3月24日由維克斯堡的聯邦軍政府發出的葬禮批准書。

  黑人奴隸被突然解放了。可是,他們也同樣經歷了一段異常困難的歲月,因為他們突然失去了住處和謀生的手段。假如制度的轉變是和平的,那麼莊園經濟還在,前奴隸就可能轉化為拿工資的雇工,而慢慢適應自由謀生的生活,逐步改變自己的處境。可是,戰爭徹底毀去了南方賴以生存的莊園經濟,莊園主們在戰後普遍變為赤貧,已經根本沒有能力提供任何工作機會。

  由於解放奴隸的戰爭目標,是在戰爭中途切換而來的。聯邦政府並沒有為這些被突然解放的奴隸之生計作出安排。雖然,在維克斯堡的華盛頓街和格羅富街的轉角上,象徵性地開設了全美國第一家由黑人開設的銀行。可是大量的南方前黑奴的生活,由於南方經濟被摧毀,而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絕境。

  同時,北方也有大量的投機商人,乘南方之危,主要是乘經濟的失序,前來撈取非常利益,使得在重創之下的南方經濟,遭受了最後一擊。從此南方出現了「carpet baggers(背地毯包者)」這個詞,「地毯包」是當時能夠找到的、最大的背包,南方人以此譏誚那些來自北方的投機商人,背著能夠裝下地毯的最大的背包,來裝走他們從南方搜刮到的東西。一度這個稱呼成了「北佬」的代名詞。

  三

  踏著嘎吱嘎吱的木樓梯,我們上了老法院博物館的二樓。它的一大部分,今天還是維持了原來法庭的原貌。這個大樓本身就是戰爭的一個見證。

  這個法庭最早是在1859年6月開庭的。當時整個建築物還沒有完工,法庭的大廳裡,只安放了一些簡單的木頭條凳。圍城期間,法院樓本身被炮彈擊中,當場打死了四個密西西比第五步兵團的士兵,還傷了十幾個人。在維克斯堡圍城期間,這裡主要用來關押北軍戰俘,在維克斯堡投降之後,法庭在很長時間裡被聯邦軍隊佔用。

  戰後,庭審逐漸恢復,在這裡發生的一些審判,也反映了南方重建時期的種種混亂和困惑。

  戰後,維克斯堡發生的最大慘禍,是一個船難。

  1865年4月24日,一艘名叫「蘇爾塔娜」號的蒸汽船,離開維克斯堡,運送戰爭結束後的北軍士兵回家。當時,只有三百七十六人載客量的「蘇爾塔娜」號,嚴重超載,上了二千六百名乘客,其中一千八百八十六名是在各地剛剛被釋放的北軍戰俘。南北戰爭期間,戰俘營的條件都非常糟糕,死亡率很高,在戰俘營熬過來都不容易。可是,不管船主和負責船務的前南軍軍官的抗議,負責的北軍軍官們完全忽略這些反對意見,堅持超載上人。

  「蘇爾塔娜號」連甲板上都擠滿乘客,逆流沿密西西比河上行。1865年4月27日,一個黑色黎明,在行至孟菲斯附近的時候,「蘇爾塔娜號」鍋爐爆炸。船立即起火下沉。1600名乘客死亡,其中包括1200名士兵。這是美國最大的一起船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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