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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肯總統和李將軍(2)


  和道格拉斯進行的七次著名的辯論,表現出了林肯作為一個政治家的智慧。道格拉斯為奴隸制辯護,辯護的不是奴隸制的道德,而是民眾的財產權,是地方自治和民眾自決,是州權。畢竟是民主時代了,道格拉斯是在向民眾呼籲,可他是向一個單一陣營發出訴求。林肯也是在向民眾呼籲,卻是在激進廢奴主義者和害怕黑人的民眾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向兩邊發出訴求。1860年大選,民主黨分裂,肯塔基州的前任副總統布萊肯利奇和道格拉斯分道揚鑣,林肯「漁翁得利」,當選為總統。可是,南方十一個州的大選舉團沒有一個人投林肯的票。林肯得到的民眾選票,僅為39%。

  選票狀況已經預言,林肯面臨著情緒激昂的民眾的對立。對於一個國家的總統來說,這實在不是一件樂於看見的事情。四年總統任期,林肯只做了一件事情,打了一場南北戰爭,美國惟一的一次內戰。

  林肯尚未宣誓就職,南方七州已經宣佈分離。林肯總統接手的是一個殘缺的國家。他即使有意戰爭解決,目標也是要維護聯邦的統一和完整,而不是廢奴。他直覺不能由他來發動戰爭。他要南方人先打第一槍。聯邦政府在南方查爾斯頓的海港裡有一個孤零零的蘇姆特要塞。要塞裡的百十來個士兵,位於南方的咽喉要地,給養不足,支撐不下去了。林肯不下令將其撤回,卻通知查爾斯頓的南卡州州長,說聯邦政府將向要塞提供給養補充。這等於表示,聯邦政府不承認分裂,聯邦的軍事要塞將在查爾斯頓海港裡長期存在。這一策略,逼得查爾斯頓的南方人動手要把要塞收回,於是向蘇姆特要塞開火。南北戰爭就此爆發。

  可惜,那個時候的美國人,誰都沒有估計到戰爭的殘酷性。戰爭爆發後,林肯總統的第一個徵兵令,只徵召七萬五千人,從軍三個月。那個時候林肯總統腦子裡,可能還覺得短暫衝突之後,還是可以在幾十個政治家之間達成妥協。他肯定沒有想到,這場戰爭,將持續四年,美國將損失六十一萬八千個青壯男子。那時已經有了照相術,南北戰爭留下了很多照片。我們現在看到的林肯總統照片,無一例外是緊縮眉頭、憂傷焦慮的沉重表情。林肯夫人博物館的工作人員介紹說,雖然肯塔基州沒有加入南方邦聯,肯塔基人卻認為自己是南方人。這位第一夫人的娘家,有幾個兄弟參加了南方叛軍,有多人戰死在戰場上。南方人罵這位第一夫人是叛徒,北方人則指責她是南方派在白宮的間諜。她的一位女友,見了林肯總統後說,「天哪,他為什麼總是這樣苦著臉!」林肯總統怎麼可能不苦著臉呢?引出一場內戰,喪失六十一萬八千個生命是什麼分量,任何一個有道德的政治家都不會無動於衷。正是這緊皺的眉頭,證明了林肯總統在某種程度上,仍然是古典的statesman。

  結束南北戰爭這場災難的,不是林肯總統,而是南軍的司令羅伯特·李將軍。和林肯總統相比,李將軍就像是從歷史裡走出來的老派紳士。他們生活在同一個時代,卻活生生地是兩個時代的人。李將軍出生在佛吉尼亞,那是政治舞臺隨著民主化而西移以前的政治中心。李將軍和華盛頓將軍有親戚關係,在精神上則仍然繼承著華盛頓那一代的紳士準則。在社會活動的舞臺上,他們古典一代和民主時代的人有一個區別:風興浪起的時候,民主時代的人傾向於向下訴求,向民眾呼籲;古典時代的人傾向于向內訴求,訴諸於自己內在的道德良心。

  李將軍是一個職業軍人,聽從國家的召喚對他來說,就是聽從弗吉尼亞州的召喚。他素來痛恨奴隸制,很早就解放了自己家的奴隸。他也反對南方的分離,更反對用戰爭來解決分離問題。他從軍人的眼光得出結論,北強南弱,南方根本沒有在一場長期戰爭中取勝的機會。可是,當弗吉尼亞州在南北戰爭打響以後宣佈分離,加入南方邦聯的時候,他不得不服從弗吉尼亞州的徵召,帶領南軍開始了艱巨的戰爭。四年後,1865年春天,李將軍置個人榮辱和生死以度外,在阿波馬托克斯向對手格蘭特將軍投降。他惟一的要求,是要求北軍善待他的士兵。從出征到投降,李將軍的所作所為,在道德上一以貫之,達到了盡善盡美的地步。李將軍的投降,是美國民主化後,古典政治人格最後的告別演出。從此以後,在美國政治舞臺上,你大概只能期待林肯的出現,卻很難再期待羅伯特·李將軍這樣的人了。

  李將軍投降後不過幾天,林肯總統被刺殺,他倒在了自己的崗位上。在美國歷史上,南北戰爭是一個轉捩點。南北戰爭以後國會通過的憲法第十三和十四修正案,終於從法律上廢除了奴隸制度,並且提出了「正當程式」和「同等保護」的原則。再往前推三十年,一個法國人托克維爾訪問美國後,曾提出了「多數的暴政」的擔心。民主是多數的統治,如果多數決定對少數人施以暴政,就像美國的奴隸制那樣,用什麼來糾正和防止?南北戰爭後的美國回答說:民主原則加上人權法案,再加第十三和第十四修正案。

  美國就在那個時刻完成了古典共和政治到現代民主政治的轉變,這是一種歷史進步。從此以後,民眾眼睛裡的政治家,不再有statesman,而全部是politician了。他們不再要求站出來競選的人都是華盛頓總統、傑弗遜總統那樣的紳士,他們不再奢求德高望重。他們也不再相信這些政治家的演講都是實話,都是心裡話,他們用懷疑的眼光來看待臺上的人。他們知道,這些人說話有可能言不由衷,有可能避重就輕,有可能純粹是為了選票而一時獻媚於民眾,欺瞞民眾。但成熟民主制度下的民眾,也不會因此而對制度失望。他們知道,避免政客為禍,只能依靠反對派的平衡,依靠開放的積極的新聞監督,依靠啟蒙了的民眾自己。他們知道,人是靠不住的,只能依靠健康的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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