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達 > 如彗星劃過夜空 | 上頁 下頁
七〇


  《華盛頓郵報》一開始的運氣真是不好。艾爾斯伯格除了將五角大樓秘密檔給了富布萊特參議員,也還部分給了一些反戰的學者,所以,民間其實還有其他一些途徑是可以通往艾爾斯伯格的。星期一早晨,也就是《紐約時報》發表了第二期五角大樓秘密文件的時候,《華盛頓郵報》的社論版編輯接到一個波士頓朋友的電話,說他理解《華盛頓郵報》目前所處的被《紐約時報》占了上風的形勢,而他可以幫助《華盛頓郵報》得到一批五角大樓檔摘要。這位編輯激動地連忙安排會面時間。一個小時不到,有一位不告知姓名的女士步入此編輯的辦公室,無言地留下一包資料,轉身離去,消失無蹤。

  這是一包直接從五角大樓檔中抽取的影本。可惜的是,《華盛頓郵報》必須派內行專家來研讀判斷。他們白天接著晚上趕著分析,等到得出這是可靠的真檔的結論,《紐約時報》的樣報到了。大部分內容將在下一天的《紐約時報》上發表。《華盛頓郵報》的失望,可想而知。

  《華盛頓郵報》只能繼續尋找可能的來源,也搞到同樣分量的檔或消息。在《紐約時報》遭到法院禁制令暫停發表五角大樓檔的時候,《華盛頓郵報》不僅沒有鬆懈,反而是加強了尋找來源的努力。他們看到,一方面這給了他們一定的時間,如果他們能找到檔,他們可以發表《紐約時報》沒有來得及發表的部分,在新聞報導上扳回一點分數;另一方面,他們知道現在新聞業遭受到了對新聞自由的挑戰,新聞業在這一點上同命運,他們可以在新聞自由這一點上扳回一點分數。

  作為一家大報,他們的記者編輯也不是孤陋寡聞的人。《華盛頓郵報》的副總編巴迪堅是媒體評論出身,熟悉新聞界的人事。他是在寫了一篇尖銳批評《華盛頓郵報》的文章以後給招募進來的。他以前認識艾爾斯伯格,那時候他們都在蘭德公司工作。當《紐約時報》出現五角大樓秘密檔的時候,他就想到了這個曾經在國防部工作的熱情的反戰派研究者。

  巴迪堅立即開始設法聯繫艾爾斯伯格,奇怪的是,總也找不到。電話沒人接,艾爾斯伯格好像是失蹤了一樣。一直到6月16日星期三晚上,巴迪堅接到自稱艾爾斯伯格的朋友的電話,但是什麼也不說,要求巴迪堅到外面找個公用電話打回去。

  巴迪堅自然理解這是為什麼――怕竊聽。他們在談論的畢竟是國防部失竊的機密文件。巴迪堅在黑乎乎的馬路上找了個投幣電話打過去,明確表示《華盛頓郵報》對發表五角大樓秘密檔有興趣。對方就又給了他另一個電話號碼,要求他換一個公用電話以後,打這個號碼去。

  這回,終於和艾爾斯伯格說上話了。巴迪堅在電話上再一次向艾爾斯伯格表示,《華盛頓郵報》只要拿到檔,就會利用這些材料發表報導。然後,艾爾斯伯格做了一個複雜的安排,像地下黨接頭一樣。他要巴迪堅當夜從華盛頓飛波士頓,「別忘了帶一個大箱子」。

  巴迪堅立即回到報社。執行總編布萊德利那天不在,當家的是一個叫派特森的總編。他們倆並排坐著商量,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怕驚動了其他人。巴迪堅問:如果我今夜弄到一捆五角大樓檔,我們會不會在星期五就發表?這時候是星期三的夜裡。

  派特森是一個行事謹慎的人。他沉思良久,開口答道:會!去弄來!

  不過他們又一致同意,夜裡打個電話給頭頭布萊德利,要布萊德利通過。

  巴迪堅立即起身。報社所有在場的人都知道,一定有什麼事在進行。但是照新聞業的規矩,誰也沒有吭聲。

  巴迪堅趕往機場,可惜,頭一班飛波士頓的班機趕不上了,要等下一班。在機場等著的時候,他打電話給布萊德利。布萊德利是當時報紙的執行總編。他的回答是:如果《華盛頓郵報》不肯發表,就請他們另外找一個執行總編吧。

  這一態度,在此後的48小時裡成為《華盛頓郵報》,也成為其他涉及此案的所有新聞業編輯和記者的共同聲音:在新聞自由上絕不妥協。

  巴迪堅還從沒做過這種地下式的活動,所以他買機票還是用的真名。半夜下了飛機,經過一段複雜的接頭和轉換,他終於拿到了艾爾斯伯格打算給他的東西,那是一大堆複印的紙,沒有裝訂,也沒有順序,甚至沒有頁數號碼。這些紙裝在一個大紙板箱裡,巴迪堅帶來的一個手提箱根本沒用。巴迪堅臨時向旅館櫃檯要了一根拴過狗的繩子,把紙板箱好歹捆一捆,馬不停蹄,打道回府。

  艾爾斯伯格在向第二家媒體交出這批偷來的國防部機密檔的時候,條件是:第一,《華盛頓郵報》的報導和《紐約時報》不打架,由於這是涉及30年的歷史檔,兩家可以在報導的內容上岔開;第二,不把這些檔弄成輕描淡寫的小新聞,而是展開持續的系列報導,造成影響。

  巴迪堅這次化名在機場要了兩個頭等艙座位,一個自己坐,一個放那個破紙板箱。哪知道一上飛機就碰到一個熟人,這人是個中國問題專家,以前在《華盛頓郵報》工作的時候還是上下級的關係。他來找巴迪堅聊天,感覺非常奇怪的是,巴迪堅居然不把紙板箱挪開請他坐。他忽然恍然大悟似地說:「啊,你弄到它啦!」巴迪堅也裝得一臉無辜:「弄到什麼了?」接下來是兩個人心照不宣的沉默,再也不提。

  這一天,是艾爾斯伯格轉入地下生活的第12天。也就是在這一天,聯邦調查局發出通知,洩露五角大樓秘密檔的人,叫艾爾斯伯格。

  對《紐約時報》和《華盛頓郵報》來說,即使有時候要和法律發生衝突,為消息來源保密還是理所當然的職業規範。最早公開在報紙上宣佈艾爾斯伯格洩密的是一個叫Zion的雜誌記者。他原來為《紐約時報》工作過,熟人很多。他想探出到底是什麼人有本事偷出這些檔,結果探到了這個名字,忍不住自己的發表欲,在雜誌上公開了艾爾斯伯格的名字。艾爾斯伯格本人並沒有生氣譴責,他說他一開始就打算對自己的行為承擔所有責任,而且,這一事件很快就成為婦孺皆知的事情,誰也不再回想,一開始這是多麼秘密的一件事。Zion的名字卻被新聞界同仁牢牢記住,受到各方譴責。Zion以前在《紐約時報》的同事說,這傢伙再也別想把腳踏到《紐約時報》社來。

  這些都是後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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