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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保守的革命

  盧兄:

  很久沒有給你寫信聊天了。就在這段時間裡,我們彼此的生活發生了許多變化,我們各自生活的地方發生了許多變化,而這個世界,更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幾年前,在我向你講述美國故事的時候,朋友們對這些介紹還感覺很新鮮。可是現在,我想,那些有關自由的故事,民主的概念,大家都已經很熟悉了。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覺得,沒有什麼必要再像以前那樣,絮絮叨叨地給你長篇寫信了。再說,我們都像螞蟻一樣,還各自忙碌著我們自己的生活。

  就在這個時候,臺灣發生了一場大選風波。這場風波之後,你也隨之來信,問了一系列問題。內容涉及到一個民主政府在建立和成熟的過程中,與民眾的互動關係;美國政府在發展歷程中遇到的問題等等,還問到民主制度在今天面臨的一些挑戰。你提的又是一些「大」問題。我想了想,幾年來,忙裡偷閒地看些書,腦子裡也有過一些飄飄零零的碎片,或許,也就趁這個機會,一邊和你聊聊,一邊收拾整理一下自己的想法。可是,我還是像以前一樣,散漫慣了,沒有什麼系統的理論,還是只能在給你講故事聊天的時候,順手牽出一些想法來。也許「解決」不了你的大問題,可是,至少提供更多的視角吧。

  在今天,大家熱衷討論民主和自由的大話題,我在一邊看著,有時很是困惑。因為我常常發現,民主、自由這樣的概念,已成為非常奇怪的東西。就是說,那是大家耳熟能詳、張口就來的名詞,在討論中被參與者頻頻地運用,可這並不是說,大家在講的就一定是同一回事。在民主和民主、自由和自由之間,可能存在很大的認知差異。所以,爭論在有時候就是雞講雞的,鴨講鴨的,似乎在使用同樣的語言和名詞,實際上講的卻不是一回事。這時,我忍不住就會冒出個念頭:假如先把大家在討論著的物件描述清楚,或許就可以不浪費時間,省去許多無謂的爭執了。

  可是,我發現,要解釋清楚並不容易。先是概念就來自外來的文化。當它被引入中國、用「民主」、「自由」這樣的「漢字」來表達的時候,這些「字」本來已經有了自己的靈魂,開始自我表述,在我們腦子裡形成固定印象,形成新一輪的概念。它們和原來的本意,可能就不完全相同了。

  再說,這些概念本身又是在發展的。從它們進入中國到今天,都一個多世紀了。在這漫長歲月中,「民主」、「自由」的概念,在它們的發源地,也在變化、發展。將來,還會有新的內容補充進去。這些似乎簡單的詞,其實是一個很複雜的、不斷在豐富的「進程」。這些詞是在這個「進程」中,漸漸面目清晰起來的。

  以前給你寫信的時候,提到過美國建國先賢們為他們的新生國家制定了一部穩定的憲法。現在,我覺得應該把它複雜的過程展開,使得我們都可以從中看到更深一步的東西。

  這個想法,是我在看到一個朋友轉來的信之後,產生的衝動。他談到美國的先賢們是依據理性設計、創建了一個新的政治制度,可是,他也進而認為,一整套政治制度是可以憑藉著智慧的頭腦,就這麼憑空「設計」出來的。他似乎忽略了背後支撐這種「設計」的、正在生長著的社會。這時,我突然想,我以前給你的信,是不是寫得太簡化了?因為,沒有一個成功的政治制度,是可以完全割斷本地的發展歷史,完全憑空地從頭腦中產生的,不論他們的腦袋瓜有多靈。

  我在以前的信中已經寫過,在美國建立之前,這塊土地上,已經有了漫長的英國殖民地歷史。就是說,在美國之前,有這麼一撥人,已經以某種方式在這片土地上生存,甚至有的都上百年了。那麼,他們在過著什麼樣的日子呢?

  那個時候,北美這一塊土地上,有13個殖民地,同屬大英帝國,可相互之間的關係,卻和國家之間的關係差不多。它們各自為政,自顧自地過著日子,形式也不那麼一樣。

  最普遍的是領主制,就是英王封地。比如賓夕法尼亞,就是英王查理二世欠了英國貴族威廉·賓一萬多英鎊,就把這一大塊殖民地送給他的小兒子威廉·賓,權充是王室還債了。馬里蘭也是這樣,是英王欠了貴族巴爾的摩的錢,就把這塊殖民地封給他了,現在美國的馬里蘭州,至今還有個以他的名字「巴爾的摩」命名的大城市。在這13塊英屬北美殖民地中,這樣的領主制占了7塊呢。

  可是,你可別誤會。千萬不要把北美的「領主制」想像成它原來在歐洲時的樣子。領主制在歐洲,可是很沉甸甸的東西。領主下面管著一群農奴或者說半農奴,他們對領主有著很強的人身依附。歐洲農奴自己沒有土地,活得不好,可走又走不掉。關鍵在於領主掌握了農耕時代的命根子――土地。這些辛勤的耕作者,日子是痛苦但還是過得去,全看領主個人的慈悲與否。

  「領主」這個詞一到美洲就全然不是那麼回事兒了,關鍵也在土地。北美和歐洲相比,即使在今天,都是疏朗得多,更不要說是當年的新大陸了。美洲有的是地,反而愁的是沒人種。歐洲領主一到美洲,就再也端不住他那歐洲貴族的架子了。這是一片開放的土地。領主在這裡,只是個行政官。移民們假如對自己的處境不滿意,拔腿就走了,他們的前方有的是無主的土地。所以,美洲有歐洲的貴族移民,美洲卻沒有歐洲式的貴族階層。因為他們存在的必要社會條件,在美洲荒蕪的叢林裡消失了。

  曾經有一個歐洲的記者寫了報導回去,說是他在北美遇到一些離開家鄉,出去尋找新機會的年輕農夫,使記者非常吃驚的是他們對前景的自信。他之所以吃驚,是因為歐洲的農夫被領主的土地束縛,沒有這樣自信、自由的物質基礎。

  還有一種是由開發公司建立的殖民地形式,最早的佛吉尼亞就是這樣。那是倫敦成立了一個商業開發公司,就叫佛吉尼亞公司。在英王批准之後,就在佛吉尼亞建一個自治政府,按照公司章程管理。後來,這變成美國一個很有意思的建制傳統。因為這裡長期以來地廣人稀、荒無人煙,一個大得莽莽蒼蒼的州,經常是有了疆界輪廓,裡面卻還是個空殼子。就像我們居住的佐治亞,在13塊殖民地中,算是面積最大的一個了。當時的疆域有現在的兩個半州那麼大,整整37萬平方公里。可是,你信不信,在美國獨立之前五年,住著還不到一萬人,就是人均占地37平方公里,基本上全是原始森林。這個地方之所以那麼留不住人,不僅是因為它建立殖民地的時間晚,還因為它的管理模式不好,移民們感覺不滿意,呼呼地就都走掉了。

  長期以來,在北美,土地是現成的,誰有能耐誰開發,開發了就是你的。於是就鼓勵大家自己組織起來,成立開發公司,在沒有人的地方,建個自治小鎮、社區什麼的,只要公司章程得到批准就可以了。直到現在,我們家附近的小鎮,都豎著牌子,寫著這是個「公司制」的小鎮。既然是公司,當然自治,也自負盈虧。以這樣方式建立的殖民地有兩個,除了佛吉尼亞,另一個是麻塞諸塞。這兩個都是老殖民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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