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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聞名全球的小鎮

  移民來艾爾伯特落地生根。一開始這裡的生活和家鄉沒有很大不同,有些小小的作坊,都圍繞著農業轉,例如製造馬拉的小貨車,還有小鐵匠鋪、磨坊等等。因為舉目望去,周圍種植的都是棉花、煙草、玉米和小麥,無邊無際。

  在十九世紀的前五十年,這裡依仗著奴隸勞動,棉田的面積越來越大。這個縣裡甚至出現了佐治亞州的第一個百萬富翁。接下來,就是著名的南北戰爭。艾爾伯特的男人們踴躍參加南軍。最後,謝爾曼將軍領著北軍,在著名的「通向大海」之旅中,浩浩蕩蕩穿越整個佐治亞中部地區,一直前往塞凡那。為了在心理上擊潰南方,一路燒毀房屋、莊稼和屠殺牲畜,給沿途民眾的財產和經濟帶來沉重打擊。所幸的是,艾爾伯特不在這條北軍的進軍路線上,謝爾曼的大軍擦身而過,僥倖地沒有受到破壞。

  因此,當1865年南北戰爭結束、周圍地區一片焦土的時候,艾爾伯特相對恢復得更快,也還是持續戰前的老行當:種棉花。

  在我駛向艾爾伯頓鎮的路上,突然覺得有一種非常異樣的感覺,就是路程雖然很近,可是很快就有了離家很遠的異鄉感覺。我發現,這是由於地貌的改變造成的。我們那裡是丘陵地帶,可坡度比較平緩,而進入艾爾伯特縣,就是山區的地貌了。有些山坡甚至略有點山崖突兀的感覺。就是這點突兀,使得艾爾伯頓和我住的小鎮,命運大不相同。

  有一天艾爾伯特人發現,他們腳下的岩石,就是他們堅實的立足點。這裡有著豐富的花崗岩。

  1882年,艾爾伯特的第一個採石場開始生產。一開始,只是為當地人開採粗實的建築用石,以及提供修鐵路的碎石。五年後的1887年,有了第一個花崗岩商業公司。

  這裡的花崗岩是藍灰色的。隨著開採,花崗岩的產品也多起來,甚至用來做成石雕藝術品。在美國到處都有艾爾伯特花崗岩鑿出的雕像和墓碑。然而第一個艾爾伯特花崗岩雕像是個南軍戰士,卻不是我在小廣場看到的這一個,這裡還有個曲折的故事。

  那個時候,南北戰爭結束不久,南方人出於非常複雜的心情,都在以各種方式紀念戰死的南軍鄉親,這裡也不例外。艾爾伯特縣和小鎮的行政長官一起,出訂金請當地的花崗岩公司做一個南軍戰士的雕像。這個公司把重任交給了一個叫亞瑟·柏特的本地藝術家。

  1898年,這個十八英尺高的石雕像,就在我們面前的這個蘇頓廣場揭幕。遮蓋著雕像的幕布一揭開,公眾譁然——艾爾伯頓人不喜歡「他」。

  當時,艾爾伯特還有一些活著的南軍士兵。他們說,這個留著八字鬍的胖雕像,穿的外套像是北軍的軍裝,還戴著像是法國軍隊的平頂軍帽,簡直像個「揚基兵」,所以,他們給雕像起了個綽號,叫「達奇」。「揚基」,是南方人對紐約人、北方人的貶稱,而「達奇」是英語「荷蘭人」的變音。一是因為象徵「北佬」家鄉的紐約,最初是荷蘭人建造起來的,二是南方人覺得,那兩撇八字鬍就是「北佬」的樣子。「達奇」的失敗,自然令承辦的花崗岩公司灰頭土臉。而那個始作俑者雕塑家亞瑟·柏特,揭幕儀式一結束,就搬離了艾爾伯頓,再也沒有回來。

  今天有人分析說,艾爾伯頓人不喜歡「達奇」,是因為這個藝術家從來也沒有見過一個南軍士兵,服裝不對。可是,我想,這個藝術家選擇以「拙」為表現手法,和艾爾伯特人對傳統人像雕塑的期待,相距太遠太遠了。

  「達奇」在廣場上站了兩年,艾爾伯頓人天天從他身邊走過,越看越不順眼。終於,他們忍無可忍,1900年8月14日,小鎮沖出一幫「暴民」,在盛怒之下,把「達奇」拖下了基座。按照今天大家的說法,他們是把「達奇」給「私刑處理」了。最後,可憐的「達奇」,被埋在了這個廣場之下。不久,基座上豎立起了一個傳統的南軍士兵雕像,也就是我們面前的這一個。這樣的雕像,幾乎在每一個南方小鎮都有,精美的傳統造型,卻也沒有什麼特色。走多了地方,回想一下,會覺得這些雕像大同小異,就像是出自一人之手。

  十九、二十世紀的世紀之交,艾爾伯特花崗岩突然大出風頭。在亞特蘭大的展銷會上得到好評,還在聖路易世界交易會上,獲得了金獎。這裡的人一向不缺自信心,在1889年的當地報紙《艾爾伯頓之星》上,就把艾爾伯頓稱為「花崗岩之都」。

  真正使得這裡粗糲的花崗岩,變成各色精美的產品,還是全靠了義大利的行家裡手。雕鑿花崗岩是義大利人的傳統行業,不知怎麼,艾爾伯特的名氣就能傳得那麼遠,在二十世紀的最初三十年,這個小鎮開始有了大量的歐洲移民,尤其是德國和義大利的移民。來的不僅是工匠和技術人員,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還來了石雕藝術家。義大利,那可是米開朗基羅的故鄉!令人嘖嘖稱奇的是,花崗岩竟然還使得這裡的人們,躲過了三十年代大蕭條的打擊,在全美國都為大蕭條痛苦不堪的時候,艾爾伯頓照樣開出新的採石場,忙得不亦樂乎。

  現在,艾爾伯頓有四十五個採石場,有兩百八十個花崗岩公司,產品銷往全美五十個州,也銷往世界各地。在艾爾伯頓的牆上,居民用大大的字自豪地寫著:「世界上做出最多紀念碑的城市」。

  可是,艾爾伯頓小鎮的中心還是只有這麼點大,風格也還是那麼樸實,並沒有變得豪華,但一個礦業小鎮,卻頗有人文氛圍。小鎮風格的穩定,使我覺得不能小看了這個地方。小鎮寵辱不驚,是一個內心有著某種「定力」的地方。它能守住某種恒定的價值和思考,沒有暴發後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樣。最近幾年,艾爾伯頓遇到了新的挑戰,挑戰來自遙遠的中國。花崗岩那麼重的東西,居然漂洋過海而來,價格比這裡還要便宜得多。小鎮採石市場大受打擊,是不是能熬出來,還沒有人知道。我們只知道,他們一定會在星期日,去教堂為小鎮的命運祈禱。

  再回到那個「達奇」的故事。

  這真是應了一句老話,誰笑到最後,誰笑得最好。當年承接「達奇」創作的小花崗岩公司,幾十年之後發達起來,成了當地最大的企業,也是這個縣最主要的「工作」來源。有一天,他們突然又想起和自己有關的古老故事,這個公司決定讓「達奇」重見天日。

  那些當年對「達奇」處以「私刑」,埋葬了他的民眾,如今都已經離世。好在近百年過去,這個公司還保留著「達奇」埋葬地點的記錄。1982年,在新一代艾爾伯頓人好奇的圍觀下,小鎮挖出了他們的「達奇」。一身一臉,他糊滿了佐治亞特有的紅土。達奇被送到一個洗車站,沖刷清洗,才漸漸露出真面目。「達奇」的位置已經被後來的「士兵」佔據,一個半世紀過去,也已經成了文物。老「達奇」被送往艾爾伯頓的花崗岩博物館,在那裡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當我在博物館看到它,總覺得這個拿著槍的「達奇」,分明是在那裡微笑。

  神秘的地標

  艾爾伯頓人沒有想到,他們一流品質的花崗岩,為小鎮引來了美國的現代石陣。

  二十七年前的1979年,艾爾伯頓出現了一個神秘的地標。

  這是我來造訪這裡的主要目的之一,久聞其名,卻一直沒有親眼見一見。逛完小鎮,天色不早了。我從小鎮的中心廣場找到一個當地人,問了石陣的方向,還捎帶問了一句,多遠?答曰:「三英里。」他還熱情地說:「你不會漏掉它的,就在路邊,很顯眼的。」

  我把車上的計程器打到零,就向著北邊出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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