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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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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次相遇 這次重新分配工作也有一些政策細節,例如「父母缺一」可以進國營工廠,其餘只能進「大集體」。我於是去了一個「大集體」的修建隊。修建隊是新組成的,除了幾個老師傅,四十個左右新手,全是剛從天南地北農村回來的「獨苗」和「獨留」。我開始熟悉新的環境,拜師傅,學木匠。 上班地點是在上海邊緣楊浦區的一個養豬場。在豬圈對面搭了一個大棚子,權充我們的工廠。中間有粗加工的電刨電鋸,主要的細加工全靠魯班時代的工具,天天斧錘鋸鑿,當學徒還不摸門,一失手就見血。 到新單位時間不長。一天,我的手指切了一條大口子,當時的規矩,我們工資每月三十元六角,半年後每月三十六元。病假扣一部分工資,工傷可以不扣工資。去醫院驗明傷情,拿了病假單,得到三天的額外假期,暗暗竊喜。每週要工作六天,休假很珍貴。我打算去一趟福州路書店。當時,外文書店後面開了個鬼頭鬼腦的後門,要查驗介紹信才能進去,裡面全是國家經營的影印版外語書,我們這類入學無門的,千方百計弄了介紹信,有錢沒錢地常在裡面轉轉。 我家在蘇州河以北,南京路在河以南,有幾道橋可以過去。我那天選了清靜些的乍浦路橋過河。河面不算太寬。我騎自行車,剛剛越過橋頂開始往下沖,突然,聽到前面一聲很悶的聲響。我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就發現身邊不知從哪裡跑出那麼多人,前前後後都是,都在往前沖,周遭大亂。我條件反射地趕緊刹車,已經在沖下一半的橋面上。下了車愣在那裡,只見人們向橋下一棟高樓飛跑過去。那棟七層樓房我很熟悉,那是乍浦大樓,樓下是「文革」前的曙光新聞電影院,小時候父親經常帶我來這裡看電影。後來它改了名字,叫「外貿會場」,屬上海外貿公司。耳邊只一片嘈雜:「跳樓了!有人跳樓了!」我有一種要反胃的感覺,腦子一片空白。 「文革」最初幾年的上海,跳樓自殺相當普遍,這棟乍浦大樓也是自殺者經常去的地方。可是,這已經是1975年下半年,自殺已經很少了。我是第一次自己遇到有人跳樓。現場離我只有二十米左右,已經圍了許多人,我木然調轉自行車,逆著人流的方向推車往回走,走出一段騎上車,再也沒有上街的心情。 晚上,達奇珍情緒激動地來找我,進門就說,你聽說沒有,大申今天跳樓自殺了。問明時間地點,我傻了。在乍浦大樓前的那個瞬間,竟是我和大申的最後一次相遇。 達奇珍告訴我,我走了以後,大申還在那個加工組的油漆車間工作。最近,據說車間丟失了一些油漆。「文革」後期是一種鈍鈍的日子,大多數人感到厭倦,年輕人百無聊賴,紛紛開始小打小鬧地改善生活。工資太低,大家習慣從單位裡拿點公家的東西回去作補償。年輕人拿單位裡的東西回去打傢俱幹點私活兒很是普遍。 大申和奶奶的生活想來很困難。達奇珍在自己家樓上,看到過大申在泔水罐附近,撿人家扔下的菜皮回去。可是,我和達奇珍都堅信,大申絕不可能去拿單位的油漆。說不出什麼理由,有的人就是不會,大申就是這樣的人。或者這麼說,就是假如說我相信自己會去拿這些油漆回家,我都堅信大申不會,就像他會給中央文革小組寫信,而我斷斷不會一樣。這裡沒有什麼邏輯,只是人的品性不同。 當時的邏輯,是樣板戲《海港》的邏輯,每個單位都有「敵人」,出任何事情都是他們在「破壞」。依據這樣的邏輯,大申因他的「刑滿釋放分子」身份,被逼迫承認偷竊,而他拒不承認。當時的工作單位,都兼有無限制不受監督的司法執法功能,單位領導只要高興,可以隨時宣佈關押逼供,可以對「敵人」做任何事情,「敵人」理所當然地沒有權利。 我不知道詳情,我只看到二十五歲的大申從七層高的樓房一躍而下,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那是1975年年底,一年後,「文革」就結束了。 2001年我回國探親,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再找找更多有關大申生前的細節。奶奶去世了,小青一家早就搬走。我在山陰路「積善裡」弄堂口和29號門口,分別拍了照片。我找到一些大申當年的同學,他們有和大申同一年級的,但不同班。我問起李大申,誰也想不起有這樣一個同學。 我又見到奇珍,聊起往事,聊起大申。那個夏天,和大申一起下棋的景象如在眼前。我講起,問了幾個應該是大申同學的人,都不記得他。我說,我是不是記錯了大申的年級。奇珍說,不會錯的,因為她的小姐姐達孝珍,是大申的小學同班同學。 窗外的大街上走著許多年輕人,大申也曾一樣年輕。我問達奇珍,再過幾十年,當我們都離開這個世界,人們會不會以為,這只是我們這代人編造的故事?奇珍望著窗外,沒有回答。 於是我決定把它現在就寫出來,寫出全部真實的人名地名。人們假如不信,至少今天還有機會查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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