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達 > 歷史在你我身邊 | 上頁 下頁


  提到北大學生1918年的總統府請願,羅家倫說,這是一件「很少有人提起的」事,他還說,「(說句沒出息的話,這也是民眾請願的第一次)有了這件事做引子,再加上新文化運動和文學革命,『五四』運動的產生,幾乎是事有必至」。「五四」以後,北大更是脫離不了政治了。不僅「五四」是必然的,此後中國的轟轟烈烈都是「事有必至」。人是需要精神支撐的,需要自己有正義感、有愛國心、有道德的精神追求,尤其是處在如北大、清華這樣精神上層的青年學子。「五四」這樣的大事件於青史留名,表現出宏大敘事的正確性,支撐起了一代代前赴後繼青年學子的道德感。這其中包含著犧牲、流血、牢獄,因而使得任何要往深處走一步,提出批評檢討的人,都可能在道德上先輸一頭。

  但是,並非所有的人都不能走出歷史所規定的局限。還是有少數身陷其中的人,有能力自己拔出腳來,甚至走出喝彩聲以及五色光環,從困惑開始而尋出它背後必然的負面效應。二十三歲的羅家倫,反省自己:「好不容易,辛辛苦苦讀了幾年書,而去年一年以來,忽而暴徒化,忽而策士化,忽而監視,忽而被謗,忽而亡命……全數心血,費於不濟之地。」反省的還有「五四」時才十六歲的梁實秋。「五四」建立的清華學生會,在此後有權評議學校事務。梁實秋擔任了幾年評議員。他說:「我深深感覺『群眾心理』是可怕的,組織的力量如果濫用也是很可怕的。」清華學生在短短時期內驅逐了三位校長。「學生會每逢到了五六月的時候,總要鬧罷課的勾當,如果有人提出罷課的主張,不管理由是否充分,只要激昂慷慨一番,總會通過。」

  在一個內憂外患狀態下,人們被不斷的學生運動、民眾運動的大潮所裹挾,看似積極主動參與,其實不論情緒、精神狀態還是身軀,都是被動地被局勢推著走的,幾乎很少有人能夠置身事外。那是有人喝彩的遊戲,即便不毆人縱火「暴徒化」,那種「決策於千里之外,運籌於帷幄之中」的政治「策士化」,以及梁實秋看到的失去個人獨立而從眾的狀態,仍然有著致命吸引力。有許多人更是一經運動,終生無以擺脫「運動態」,再也靜不下來。愛國以民眾運動為主要形式、形成滾滾不息潮流,訴求越正當,越是迷人,越會捲入一代代優秀青年,對一個國家的毀壞更會超過對它的正面推動。雖不斷有人意圖改善運動和它的領導組織,卻看不到此乃硬幣之兩面,弊端與生俱來無可根治。歸根結底,這不是冷靜審慎堅實的制度改革,雖披以現代外衣,它仍然輕而易舉就可能潛移默化為中國式的政治權術操作。

  身為校長,蔡元培當然第一個預料到「五四」對學生志趣與品性的改變。接任校長的蔣夢麟回憶道:蔡元培說,學生們「既然嘗到權力的滋味,以後他們的欲望恐怕難以滿足了」。

  「五四」以後,蔡元培《告北大學生暨全國學生書》中,稱「諸君喚醒國民之任務,至矣盡矣,無以復加矣!」「一時之喚醒,技止此矣,無可複加。」你們做到登峰造極處了。不知學生聽了是否全當作誇獎吞進肚裡。蔡元培又轉回來表示,真正寄希望看到的中國青年和未來國民是「擴充其知識,高尚其志趣,純潔其品性」。「推尋本始,仍不能不以研究學問為第一責任也。……使諸君果已抱有恢復原狀之決心,則往者不諫,來者可追。」在「五四」前,胡適和陳獨秀兩名教師、羅家倫和傅斯年兩名學生,在北大受到保守派最大的壓力,然而「胡適雖然同情學生訴求,卻認為這場運動也是一場不幸的政治干擾,不僅破壞了北大的教學制度,阻礙了『新文化運動』的進展,也促使他放棄了『二十年不談政治』的初衷」,作出這樣思考的胡適,「五四」那年二十八歲。他此後一直提倡「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

  蔡元培、羅家倫和胡適,屬師生三代,此後卻維持了長久的特殊友誼。他們對「五四」不同於尋常的推敲,是這段友誼的一個重要紐帶。在此後中國動盪的局勢下,他們不可能遠離政治,也沒有放棄當動則動。可是,他們和「五四」那年四十歲的陳獨秀,有著明顯不同。他們不能完全在局勢推動下隨波逐流,在動與靜、破壞與建設的局勢之間,他們有自己的獨特思考和不斷掙扎。這種掙扎來自於他們能夠穿透動盪局勢,看到不論作為個人還是民族,當有某種恒定不變的東西。他們相信,這種東西沉澱下來,才是個人和民族立足的堅實基礎。

  「殺君馬者道旁兒」,你的馬兒跑死,全因道旁歡呼喝彩的人太多。許德珩說,這是蔡元培在嘲諷當局;更多的人說,這是蔡元培在自嘲;羅家倫沒有給出結論,仍稱之為謎。我想,他的心中其實是有答案的。

  1919年5月9日淩晨,給北大留下這句話的時候,蔡元培五十一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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