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達 > 歷史深處的憂慮 | 上頁 下頁
六三


  美國學生這樣斷斷續續上學的很多,一般都是因為經濟問題。所以Bill今年25歲了,還沒有大學畢業,但是他已經接近了他的目標,正在讀大學的最後一年。他原來一直想當森林員警,所以選的是法律專業,現在他的理想是考上聯邦調查局的工作。今年他也是一面上學一面幹活,工作很累,但是他堅持下來了,兩門課考得都不錯。他很喜歡聽保守派的「談論節目」,宣稱自己是保守派,這對他這樣一個家庭出來的人很不尋常。一般美國人都認為,保守派是為富人說話的,因為他們總是主張削減政府救濟。Bill是吃救濟長大的,但是他還是希望改革福利制度,儘管美國的福利大概已經是發達國家中最少的一個。每一次回家,他都要勸他的妹妹進學校,開始獨立生活。他覺得很難說美國的福利制度,對於象他妹妹這樣的單身母親的照顧,是救了她們還是害了她們。

  Joe Morrone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人。他生在紐約的「義大利城」,父母是從西西里島來的第一代移民,他父親也許是為了使他遠離和「黑手黨」多多少少有點關係的義大利移民圈子,從小不許他學說義大利語,結果他真的成了一個完全的美國人。他是藝術系畢業的,曾經在美國海軍裡服役,他在這段日子裡隨軍艦周遊世界,一下船就酗酒胡鬧,軍隊的紀律使他痛苦不堪。但是不知從哪一天起他突然醒了,從此滴酒不沾,而且成了一個素食者。他離開了海軍,又回到了藝術之中。他有一套自己的生活哲學,熱衷於動物保護和環境保護。和他聊天總使我感到受益非淺。

  我還想感謝我們的朋友Lydia Clements和她的丈夫Steven Glude,他們已經搬到田納西州的山區去了。住在美麗的山裡,一直是美麗的Lydia的夢想。她念碩士學位的研究課題是「不同民族的婦女巫術」。可是我下次打電話時,一定要問問這對蜜月中的小倆口,他們這一段在靠什麼維持生活。也許他們又回學校去念書了。Mike Kling 是六十年代的嘻皮士,走南闖北,一肚子知識。還有看上去弱不經風的Darcy Jones,創作的金屬雕塑和油畫都極有力度。一個女孩子堅持在這一行裡真是很不容易,生活也只能是象泥蘿蔔一樣,洗一段吃一段。Pam花不少錢養著一大群狗和貓,她的植物養護知識非常豐富,不論你遇到什麼問題,她隨手就能用很漂亮的字給你開出「方子」來。她給我們的聖誕禮物總包括一份特別好吃的貓食。

  她的工作很辛苦,不放棄所有的加班機會,我覺得她是最需要別人關心的,但是她總是在關心別人。Lauren Mcleod也是從藝術系畢業的,還去義大利畫過寫生,她的自畫像很有味道,但是實在無法以此為生,最近去加利弗尼亞重新入學,這回只能改學推拿了。學應用數學的Gina Seymour是一個思路非常清楚的女孩子,辦事掌握分寸,無可挑剔,教給我們很多有關美國的基本知識。還有David,我們曾有過幾次長時間的十分有益的談話。他們都給了我很多啟發。

  還有Sander Heilig和他的妻子Karin Albert,這是一個非常「美國化」的家庭。Sander是一個很典型的猶太人,他的祖父一輩為了躲避當時在俄國很普遍的對猶太人的歧視和迫害,尋找自由來到了美國。他的父親在二次大戰作為美國軍隊的一名戰士參戰,負傷退役後身體不能恢復,也就不能在戰後的和平生活中開創另一番事業。因此,Sander讀大學還是靠的政府資助,他是60年代以後接受新思潮的一代,曾經因為他反越戰的觀點,和他作為榮譽軍人的父親發生激烈的爭執。父親去世後他常常為此感到內疚。Karin則是第一代移民,至今還保留著她的德國國籍。她家三代都是律師,但是她的父親在二次大戰期間卻無可避免地被捲入戰爭,成為德軍的一名士兵,戰後則這盟軍的戰俘營裡生活了幾年。當他們這兩個家庭聚在美國時,正是二次大戰五十周年的紀念日。當我們坐在這個聚會中,一種巨大的歷史滄桑感使我感慨不已。他們思辯的能力都很強,我們非常感激他們給予的很多幫助。

  新移民來此之後常常感歎艱辛和困難,幾乎所有的人初來這兒,沒有不體驗過走投無路舉步維艱的困境。但是,天天和我們的美國朋友們在一起,發現他們個個也都得靠自己奮鬥。他們都算是土生土長的美國人,甚至包括其中少數富家子弟,他們的生活,也都並不是我們想像中的那麼順利。除了沒有語言問題之外,我們在這兒經歷過的困難,他們很多人也都得經歷。相比之下,他們的生活態度常常表現得更為輕鬆。我發現,這並不完全是因為他們是土生土長的緣故,有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生活觀念的不同。

  他們特別注重個人意願,個人生活和個人幸福,因此個人奮鬥也就隨之而天經地義,因為沒有後者就沒有前者。反之,沒有前者也就沒有了後者的動力。同時,整個社會,從法律到人們的習慣,都高度尊重個人的生命,個人的幸福,個人的意願和個人的意志,都把個人意志的自由和個人的奮鬥看作是高於一切的。這和我們中國人歷來把社會利益置於個人利益之上,認為個別的人可以為社會而犧牲,個人在倫理上也應該為社會而犧牲,有著邏輯上的不同。我們中國人是把社會的繁榮置於個人犧牲,天下為公的前提下的。如果人人都只顧自己,人人自私自利,何來社會公德?若無社會公德,哪有社會繁榮和人民幸福?美國人卻是把社會的繁榮置於個人自由和個人奮鬥的基礎上的。他們覺得,如果沒有個人意志的自由和個人生活的幸福,誰來奮鬥?若無大多數人的奮鬥,何來社會的繁榮?

  個人意志和社會利益孰先孰後,我不想多談。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那麼,在一個把「個人意願」放在首位的美國,是不是人人都很自私自利呢?日常生活中是不是都很唯利是圖呢?人與人之間是不是都很冷酷無情呢?對此可以有很不同的看法,有時候,這涉及到一個人的生活經歷,生活處境和看待事物的角度,是不是有機會看到較為廣泛的社會現象,以及是不是看到了這些現象的來龍去脈。在這兒,我只能給你舉一些例子。

  剛來美國不久,就在超級市場出口處看到了一個形容憔瘁的人,身邊放著要求施捨的紙牌。這些人在這兒被稱之為無家可歸者。美國有相當多這樣的無家可歸者,主要集中在大城市裡。無家可歸者的成因非常複雜,但是他們都沒有產業,沒有工作,沒有地方住。幾乎所有的城市都設有無家可歸者庇護所,大多數是教會和慈善機構辦的,提供簡單的住宿和食物。我曾經每天從庇護所接送一個無家可歸者上下班。他工作很努力,待人很禮貌,也很聰明。他每天都帶著庇護所提供的午飯。他告訴我,他吃和住是不成問題的。他的問題是,他有了錢就忍不住買酒喝,一醉方休。兄弟姐妹都對他絕望了,只有庇護所不厭其煩地無償地幫助他,給吃給住,幫找工作,還要幫助治療酗酒問題。但是庇護所依法不能管他的錢,所以他還是常常喝醉,因此也不能有駕駛執照。庇護所只能在他喝醉時不讓他進門,讓他先在人行道上醒醒酒。

  庇護所和所有的慈善機構的錢都是私人募捐來的。作為非營利機構,慈善機構可以用各種方法向社會募捐。那麼,捐錢的人多不多呢?

  美國人在錢上面通常分得很清。朋友或同事相約上飯店酒吧,通常是各人付個人的賬。這使得中國人很不習慣,美國人卻想不通這樣有何不好,時間長了,我發現美國人說是一起吃飯,就是指一起趁這個時間聊聊天的意思,只不過是聊天的地點選在飯館,與中國人概念中的「請吃一頓」有很大區別。在美國,成年子女住到父母家裡,有時也還得給父母交點兒房租。大部分美國人花錢很實惠,幾乎看不到有人擺闊。一方面是賺錢不容易,花錢的地方又太多。這裡基本上已經沒有傳統生活方式的自給自足,現代生活方式又要靠工作來換取生活的一切。另一方面是高消費包圍之下,錢的誘惑太大。錢不嫌多隻嫌少,在富裕的美國更是如此。但是有沒有人捐錢,如何捐法,其實和錢的多少關係不大,更多地說明了社會上大多數人的精神面貌。

  我的朋友Joe是個藝術家,但是藝術很難養活自己,所以還得打工,賺來的錢養活自己所餘不多,是個一分一分算著過日子的人。第一次看到他經過無家可歸者時停車掏錢,還友好地打招呼,祝這位無家可歸者晚上愉快,我著實吃了一驚。後來才知道這位自名為自由派的青年還給綠色和平組織,保護動物組織,大赦國際等等捐款。他和他的妻子平時穿得破破爛爛,好在這也是藝術家的風度,又是自由派年輕人的風氣。他還常常要給我來一點社會主義的道理,但對於電視上中國人當年打麻雀的歷史,卻難以原諒。

  第一年感恩節前夜,我們在食品店碰上一位老太太。她一定要送給我十元錢,說是節日的禮物。看上去她早已退休,也不會是很富有的人,但是她說,今天是感恩節,是北美人民感謝這塊新大陸給他們以衣食的日子,所以今天她出門前就打定主意,要送十塊錢給一個需要錢的人。我告訴她我有工作,我不缺錢,讓她把錢給更需要的人。在打心底裡感謝她的時候,我忍不住十分感慨。

  美國是個消費社會,出門就要花錢,沒錢寸步難行。紐約大都會博物館,這個聞名全球的大博物館,是靠洛克菲勒基金會等私人基金維持的。參觀一般是六美元。但是你如果沒錢,或者你說你沒錢,你可以用任何一個硬幣,五分,一角,或二毛五分,進去參觀一整天,從歐洲,亞洲,非洲到美洲印地安人,從史前到現代,難以計數的藝術珍品任你看,任你拍照,守衛對你照樣彬彬有禮,恭恭敬敬,因為你雖窮但熱愛藝術。美國朋友告訴我,很多私人博物館實行這種做法,而且聽起來好像理所當然應該如此似的。但是,幾乎所有來這裡的美國人,只要他的口袋裡掏得出這六美元,他絕不會拿著一個硬幣進去。這就是我們所看到的美國覺悟。

  也許你會說,大概去這樣的大藝術館的都是有教養的人,情況比較特殊。那麼我可以告訴你另外一個情況,就是在美國的百貨公司和大型商店,你買了東西在規定的期限內(有的是一個月,有的是三個月),不許要任何理由都可以退貨,大到答錄機錄影機都是如此。這些商店的顧客都是最普通的美國人,如果沒有一種普遍的道德素質,你可以想像這樣的政策是根本實行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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