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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平權法案的原意之一,是為了克服憤恨和偏見。但是,在實行的過程中,卻在一些地方意外地製造了這樣的結果。在阿拉巴馬州的伯明罕市,是一個標準的南方城市,它的消防隊在1968年雇用了第一個黑人消防隊員,在8年之後,才雇了第二名黑人。但是,在1981年以前,這個消防隊一直沒有一個黑人長官級的人物。1981年,這個市的第一名黑人市長把一個雙方同意的判決簽署為當地的法令,開始嚴格執行的黑人和白人在雇用和升遷時的一對一比例。在這種平等權益的措施之下,反而在這個消防隊造成了另一種連續的「不平等」。比如說,在1983年的升等考試中,為了「平權」,市政府挑了兩名考第一名和第二名的白人,然後,跳過另外76名白人,晉升了三名黑人,他們的成績在這76名白人成績以下,卻是黑人中的最高分。官階本身還牽涉到工資的晉升,幾年之後,考得好的白人消防隊員終於告上法庭。在今年四月,美國最高法院批准了上訴法院有利於白人的判決,理由是這個地方法,違反了1964年民權法和憲法中的「適當程式」規定。這只是一個極端的例子,但是,類似的問題很多。有時甚至受到影響的不僅僅是白人。

  少數民族在30多年之後,也有了不同的變化。例如,加州大學如果取消「平權法案」的話,那麼受到損失和得益的都是些什麼人呢?調查表明,如果在招生時不再照顧種族因素,白人學生的比例幾乎沒有什麼大的變化,只有非常微小的上升。入學數量減少最多的將是黑人和拉丁裔的學生,唯一的明顯受益者,是美國的亞裔學生。也就是說,現在正在實施的「平權法案」,在這個學區實行的時候,實際上是一個少數民族占了另一個少數民族的名額。

  最近,美國的最高法院裁定,根據種族而給予優惠,幾乎總是與憲法精神不符的。但是,這是美國的一個歷史包袱,最高法院也不是要求停止這一做法,而是要求執行時不要失之太寬。從這一裁定以及簡單的邏輯思考中,我們都可以知道,「平權法案」這樣的法案,只能是一個歷史檔,它的壽終正寢是一件早晚的事情。當歷史條件逐步改善之後,每一個移民,每一個少數民族,在這裡都必須依靠自己的能力和努力去得到收穫。「平權法案」給了所有的少數民族一個調整和提升的機會,抓住這樣一個機會是一件明智的事情,否則機會就會過去。

  種族問題在美國是非常敏感的。曾經有過一個著名的美國華裔作家寫過一篇文章,把美國稱為「自嘲國」,因為美國給一個外來的移民印象最深的就是整體氣氛特別輕鬆,輕鬆到了別的國家都要指責它淺薄的地步。上到總統下到百姓,一開口總是先開玩笑,而且經常是拿自己開玩笑,所謂自嘲。但是,這位作家也馬上就發現,這種情況是有例外的,那就是美國的少數民族不在其內。美國有很多笑星,每天滔滔不絕妙語連珠,但是一般來說,他們只敢嘲笑白人,一旦不小心走火嘲笑了一個黑人,或是拉丁裔亞裔,就很可能會搞得「吃不了兜著走」。弄不好還要打一場官司。

  不僅如此,實際上,在美國的白人變成了兩部分。一些人依然是種族主義者,他們發表他們的種族主義言論,但是,大勢已去,他們並不是這個社會的主流言論。其它的大多數白人,尤其是自由派的白人,他們不知不覺地為一個遙遠的,似乎成了他們理所當然的共同祖先的「白人奴隸主」,在那裡背負一個歷史負擔。他們絕對不敢在公開的場合談到美國黑人所存在的問題,唯恐自己被叫做「種族主義者」。而美國的少數民族,包括黑人在內,也絕對不願意在所有的種族都可以看到聽到的公眾論壇上,談到自己的問題。生怕因此而更被別人「歧視」。這在美國,幾乎已經成了一個「迴圈」。越是不正視和糾正這些的弱點,問題越多,問題越多,也就更不敢去碰。不管怎麼說,這只能說明在這個問題上,美國還沒有能夠「輕鬆」起來。但是,一個不敢反思反省,不敢正視自己弱點的種族,是不會真正健康強健起來,也不會真正受到尊重的。

  因此,在30多年後,當美國的黑人再一次舉行「百萬人大遊行」的時候,這個集會表現了它特殊的意義。在美國,這是第一次,全國這麼多黑人聚在一起集會,主題不是抗議白人和美國社會的不公平,而是面對和正視自己的問題。它要求黑人的成年男子參加,主題是「共度贖罪,和解和承擔責任的神聖一天」。在集會上,黑人兒童的代表站在全美國民眾的面前,向所有參加集會的和沒有參加集會的黑人成年人呼籲,「停止毒品,停止犯罪,停止虐待」,給我們一個健康成長的環境。儘管法拉肯長達幾個小時的講話有著不少邏輯混亂的地方,仍然用偏激的觀點解釋歷史,儘管他的講話,還是被許多人認為是在搞政治花樣,試圖提高聲譽,但是,他畢竟清楚地向全美國的黑人表達了這樣的資訊:你們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要做,你們所要做的,就是回到你們的社區,使它變得更好,更安全,把它變成一個適合生活的地方。你們不要一味只是責怪白人如何如何,你們要從自己做起,承擔責任,建立起自己的經營,建立起自己的經濟,戒絕各種惡習,戒絕暴力和毒品,尊重「為我製造未來」的妻子。

  這次集會,由於它的發起人法拉肯是一個出了名的反猶太民族的「種族主義者」,也是一個出了名的偏激言論者,因此大大削弱了這次集會所引起的反響,但我還是覺得,這是美國黑人的一個重要的歷史性事件。

  事實上,奴隸制是一個社會制度的罪惡,而不是種族的罪惡,只是在美國,在一個歷史階段,它恰與種族相連。當時,奴隸主基本上都是白人,奴隸基本上都是黑人。但是,在今天,把這種制度的罪惡過度地和種族相連,並不是合理的事情,哪怕是在有這種歷史負擔的美國。一些善良的美國白人年輕人中,很多人至今還有對印地安人和黑人的負罪感,和他們談起來,他們比我還要不願意提到黑人的「問題」,他們在潛意識裡總覺得黑人的一切「問題」,都是包括自己在內的白人造成的,我的朋友蘿拉就是一個典型。也有一些人感到十分冤枉。比如我的朋友傑米,他就一肚子委屈地對我說過:「憑什麼一說白人就說是奴隸主,我的祖先移民來的時候也是窮人,最窮的愛爾蘭人,(愛爾蘭移民在美國確實曾經是出了名的窮),他們也是奴隸。再說,那些白人怎麼買到的黑人,是他們的黑人奴隸主賣了他們!」他說的確實都是事實。我聽了一名黑人主持人的談論節目才知道,實際上,在美國歷史上,還出現過自由身份的黑人蓄奴的。由此,你可以看到,這是一種制度的罪惡,而不是特定與某一種族相連的罪惡,但是,美國的歷史卻使得黑白雙方都負擔沉重。

  作為一個有過被白人奴役歷史的民族,終於能夠拋開歷史的心理負擔,從重建自己的角度尋求在這個社會的平等和自由,這是非常不容易的。儘管要真正做到這一點,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是能夠站到這個起點上,不能不說是一個歷史性的進步。

  我想到,曾經聽過一位在這裡移民幾十年的華裔長者說,當初華裔美國人在這裡能夠得到法律上的平等地位,還是仰仗了黑人的民權運動。在今天,依然有一批黑人在思考平等和自由的問題時,走在華裔美國人的前頭。我想起著名的現代黑人女詩人瑪雅·安吉魯給她的學生提出的問題:人是不是需要解放自己?人是不是需要解放別人?人能不能夠不解放別人只解放自己?人能不能不解放自己只解放別人?仔細想想,這真是很有意思。在考慮種族問題的時候,所有的人,不論他是哪一個族裔,似乎都可以先考慮一下安吉魯的問題。

  這次黑人大集會,整整一天美國首都華盛頓幾乎都工作停頓,因為交通基本中斷了。現在美國最著名的黑人領袖傑西·傑克遜講了話,黑人女詩人瑪雅·安吉魯也在大會上朗讀了她的詩作。但是辛普森並沒有出席,我想他沒有出席的原因之一,是他自己也知道,即使在黑人中間,仍有很多人認為他是有罪的,他沒有必要冒險出現在任何公眾場合,他還吃不准公眾對他的反應。

  另一個大家關心是否會出席集會的人物,是美國前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也就是掌實權的三軍指揮官,黑人鮑威爾將軍。這個時候,他是全美國調查下來聲望最高的一個政界人物。美國人都在期望明年他出來競選總統。民意調查說明,比起現在的克林頓總統,以及作為克林頓對手一些共和黨領袖,鮑威爾在民眾中的支持率都要高得多。民意調查中還有一個有意思的情況,就是在黑人中,有更多的人支持克林頓,而在白人中間,卻有更多的人支持這個黑人將軍鮑威爾。最終,他沒有出席這個頗受爭議的法拉肯召集的黑人集會,他回避了。

  因為這不是一個主流社會的集會,而且還是一個有爭議的集會。除了它的召集人使人感到不放心之外,還由於它提出要黑人男子參加,而被包括一些黑人學者在內的人們,斥之為「性別歧視」。一些自由派攻擊它是保守的,但是一名保守派的談論節目主持人,又因為他在電視播放的集會中,只看到一面國旗,而且是倒掛的,為此憤怒不已。可是,不論這個集會產生怎樣的爭議,這些人有權利站在這個廣場上,表達他們的喜怒哀樂,這就是美國憲法的精神和原則。不僅是集會,連集會以後人頭數得不對都不行。當華盛頓的公園管理局宣佈他們估計集會人數為40萬的時候,法拉肯還不幹了,宣稱要向法院控告,說是公園管理局有意低估了集會的人數,是種族主義。結果,當局只能採用可能找到的科學手段,盡可能精確地為他重新估算。最後算下來的結果大約是80萬人左右,法拉肯因此又爭回一口氣來。

  我又想起他站在臺上,周圍站著一圈保鏢。這傢伙可真是能說。法拉肯當然也知道,在這個國家很多人都不喜歡他。但是,看來他還是滿喜歡這個國家。在集會上,他就是這麼說的。因為,他說,只有美國,會讓我站在這裡,說出我想說的話來,雖然,你們也許並不喜歡我。你說,這是不是挺有意思的?就寫到這兒吧。謝謝你給我們寄來了小田田的畫兒,畫得好極了。

  祝

  好!

  林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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