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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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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易十五時代,巴士底獄逐漸成為輕微罪犯的拘留處。入獄的方式並沒有重大的改變,國王依然可以簽署密劄送人入獄。政治和宗教迫害也常常是逮捕的原因。不少作者和出版者、書商,例如伏爾泰,被拘禁。然而,相對路易十四時期,迫害的程度在減輕。在路易十五時代,巴士底獄囚犯被拘押的時間都並不很長。 對於監禁,路易十六被公認是一個相對溫和的君主。這使我們想起在馬賽尋訪伊夫堡(the Chateau d'If)的經歷和小米拉波伯爵的故事。 馬賽是法國南方的沿海城市。一彎地中海蔚藍的海水,勾畫出了一個美麗的港口。在豎著的一根根下了帆的、搖晃著的桅杆下,漂浮著一排排隨著波浪湧動而上下起伏的白色小船。岸邊還擺著魚攤,漁夫們在那裡出售著銀光閃閃的不知名的鮮魚。 我們來這裡當然不是為了鮮魚,甚至不是為了觀賞港口的風景。我們來這裡是為了伊夫堡。伊夫堡是我們心中久遠而溟茫的一個神秘傳奇。我們曾經在最需要幻想的年代,根據借到書的可能性,顛三倒四地讀過四卷大仲馬《基督山恩仇記》。他筆下的艾德蒙·鄧迪斯,也就是後來的「基督山伯爵」,「應該」就是被無辜囚禁在伊夫堡,並且最終在一個深夜,鑽入裝屍首的口袋,從伊夫堡的懸崖被拋入海中,就此逃生,開始他的復仇歷程的。 基督山伯爵是虛構的,伊夫堡可是真的。據說大仲馬就是在伊夫堡上,心中突然湧現了這個故事。而正是由於伊夫堡,基督山才活了起來。只是我們去的那天是大風天,碼頭的售票處說,我們只能在鄰近的小島登陸,上不了伊夫堡。我們還頗為不解,在港口的海邊是有風,可是遠遠算不上什麼。直到被小船載出港口,這才知道「避風港」的意義。一出港口,船身一下子側著幾乎豎立起來,大風卷著浪頭越過頂棚直壓下來,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就已經被冰冷腥鹹的海水給澆透了。就在這個時候,我們看到起伏的海平線上,凸起一塊褐色的巨礁,頂端的顏色略深,那就是伊夫堡。它和風暴中的礁石渾然一體,給人驚心動魄的感覺。 法國大革命中著名的革命貴族加爾比瑞·米拉波伯爵(Gabriel, Comte de Mirabeau)在路易十六時代,就曾經是伊夫堡的囚徒。可是他並不是由於受到政治迫害入獄,而是被他父親大米拉波侯爵給關進來的。那時的小米拉波是個經常闖禍的年輕人。1777年,他的父親為了管教他,就去弄了一份密劄,把他給關進了伊夫堡。這也是當時密劄的用途之一,就是貴族管教自己的「不肖子孫」。 小米拉波在裡面待了整整三年,到1780年底,他才得到父親的原諒,走出伊夫堡。雖然最後一年裡,他可以在堡內各處散步和接見訪客,但是失去自由的年輕伯爵,還是在裡面痛苦不堪。他為了發洩過剩的精力,寫了好幾本書,有些只是色情小說。但是,這其中有一本重要的著作:《不滿之訴》(Lettres de Cachet)。在這本書中,他以自己的切身體會,痛陳舊制度中的未經許可拘捕,和未經審判監禁的不公正,並在書中強烈要求改革監獄和司法。 《不滿之訴》在1782年出版,路易十六在閱讀了這本書以後,被深深觸動。1784年,路易十六下令,釋放了當時在伊夫堡被關押的所有犯人。就在這一年,路易十六還找了一名建築師,要他提出一項計畫,內容就是怎樣拆除巴士底獄。確實,當時這個監獄的存在已經沒有什麼必要。因為在路易十六時代,如此一個龐然大監獄,始終只關押了極少的幾個囚犯。 1789年7月14日,在巴士底獄被攻陷的時候,被革命救出的囚犯,只有七名。不論是誰,假如平心靜氣下來,都會承認,在巴黎這樣一個大都市,在它的頭號監獄裡,只關了七個囚犯,這在數量上無論如何也算不上是暴政的有力證據。 舊制度,和即將取代它的新制度,可能是一個轉接的過程。在質變這一點的前後,它們在某些外觀上的差異,可以並不顯得天差地別。就像人們打開巴士底獄,發現裡而只拘押了七個人一樣。很可能的情況,就是在革命之後,在巴黎人拆除了巴士底獄之後,發現這七個人又在什麼地方犯了事,結果,就又要蓋起一座監獄,把他們重新關進去。那麼,兩個制度的差別在哪裡,監獄和監獄的差別在哪裡?是不是在同樣七個囚犯被再次關進另一個監獄的那一刻,攻陷巴士底獄就失去它的意義? 判別一個制度是否合理,在我看來,先得看它是否人道。舊制度的特點是個人的基本權利沒有保障。在法國,最令人無法容忍的例子,就是傳統的「密劄」。那是由國王預先簽字的拘捕令。「密劄」在國王簽字的時候,可以是空白的,並沒有什麼明確的拘捕物件。然後,國王可以隨意地將它作為「人情」,送給當時的貴族,甚至向他們出售。而貴族就可以憑著這樣一張已經生效的「密劄」,隨意地把他們所不喜歡的人送入巴士底獄了。這樣「進去」,還只是一個人悲劇的第一步。他沒有權利要求嚴格的司法程式審核,他沒有權利要求自己不被虐待,甚至,他沒有權利要求自己在明確的刑期之後,走出這個地方。這就是巴士底獄被歷史定位,成為舊制度象徵的原因。 打開巴士底獄,裡面不是人滿為患,而是只有最後七個囚犯。即使這樣的狀況意味著法國的舊制度已經走向寬鬆,處於社會進步中的人們,依然要求這個進步是一個「質變」,也就是由制度確立下來,由制度保障執行。這就是當時三級會議的「陳情書」所表達的社會共同願望。因為,即使是國王答應以後不再揮霍國庫;即使是言論和出版的環境在當時相對寬鬆;即使是當時的貴族拿了國王的「密劄」並不隨便捕人,才導致巴士底獄裡只關了七個人,等等,可是,假如沒有制度保證,這些由上層「賜予」的進步,就可能在一夜之內發生巨大倒退。上層「賞賜」的果子,當然理所當然可以隨時收回。所以,巴士底獄被搗毀,正因為它表達了人們對於社會質變的覺醒,才具有不可動搖的歷史意義。 可是,被攻陷的巴士底獄只救出七個人,依然出乎許多人的意外。它從一個側面說明了大革命前的法國狀況。人們必須承認,舊制度在時代的推動下,多少年來是在漸進改變的。假如當時它的狀況極其惡劣,對於民眾的統治非常嚴酷,那麼,我們可以想見,巴士底獄裡絕對不會只關七個人,打開巴士底獄也就不會那麼容易地一蹴而就。面對打開的空空蕩蕩的巴士底獄,有沒有人因此而想過,在社會相對進步的時刻,在它的質變最可能臨近的時刻,除了大炮轟塌城堡的一角,是不是還有其他的途徑放出這七個人? 在這個攻打巴士底獄的隆隆炮聲中,我們似乎還可以聽到一些什麼。那是千年的舊制度積下的宿仇。被壓抑了一代又一代的底層民眾,他們對巴士底獄這棟城堡充滿了怨恨,不管裡面是不是只有七個人,就是他們確認裡面沒有人,他們依然會滿腔仇恨地要把它轟塌轟倒。 巴士底獄的守衛人員只有八十二名法軍和三十二名瑞士衛隊,帶領他們的要塞司令是一名貴族:洛奈侯爵。在進攻巴士底獄的過程中,有過一次談判。一名代表進入獄中。一方面他要求撤除大炮,並且不對外面的民眾採取敵對措施;另一方面,他保證勸阻民眾不進攻。洛奈侯爵不僅同意他的要求,還請他吃了午餐。可是,這名代表並不能阻止民眾進攻的衝動。短暫的停火之後,武力衝突最終依然爆發。導致近百人死亡。最後,守軍彈盡援絕,豎起白旗投降。 在戰鬥結束之後,放出七名囚犯的同時,有七名已經投降的守軍俘虜被殺——六名士兵和洛奈侯爵。在押送洛奈侯爵的過程中,民眾改了主意,決定立即處置,把侯爵當場毆打致死。他們割下他的頭顱,挑在槍尖上遊行。 這種久遠以來沒有機會宣洩的恨意,在失去理性的人群聚集中,濃縮和發生聚變,產生著巨大的能量,並且被填入炮膛,使得巴黎上空的炮聲,聽上去顯得格外的沉悶和可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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