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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個聽爵士樂的朋友


  昨夜,Dimanche睡得很酣。
  梳洗時,她對著鏡子感到自己今天有點與別不同,臉龐上白裡透紅,皮膚也光滑了,紅粉緋緋。記得麗明說過:「在享受過滿足的性愛的翌日,女人會變得漂亮些。」
  「可能就是這個原因,」Dimanche對望著自己的反映微笑,「放心,我會對昨晚的事負責任。」
  但另一方面,Dimanche心裡卻有點忐忑,因為她不太瞭解自己和自己做愛是否一宗罪。
  每一個人的左右肩膊上也分別站著兩個朋友,好的那個叫天使,壞的那個叫魔鬼。近來天使遇到挫折,太傷心了,一蹶不振,只顧抱頭痛哭,所以魔鬼坐大。
  留在白牆裂痕上的那個紅色唇印仿佛是Dimanche的犯事證據,Dimanche不想被提醒,只有用力地拭擦著,但愈擦便愈一團糟,半個小時的努力自費,她放棄了。
  倒不如把不可告人的秘密拋進垃圾袋裡丟棄,只是一個比喻,但卻叫Dirnanche能心安理得;先把紅酒樽放進垃圾袋,再把垃圾袋口紮得緊緊的,打算把袋子由二樓拿到地下的垃圾收集箱。
  推開大門,Dimanche立即有點錯愕,鄰房門前的大疊報紙消失了!莫非被風吹走了?還是那個深閨的房客終於……
  只是想著鄰家的男人,Dimanche落樓梯時差點失足,「哎吔!」
  「小心。」扶Dimanche一把的是一個長髮青年,雖說長髮,當然是以男人髮型的長度作為準則,只是及肩而不是披肩。他強而有力的手緊握著Dimanche的臂。
  Dimanche靦腆非常,當他們四目交投之際,這個女人的心就像要衝出身體以逃避那股震撼。直覺告訴她,面前的就是鄰家的男人,聽爵士樂的那個,是昨夜和她做愛的那個。
  本來已回復平衡的Dimanche差點又昏過去。
  肩上的小魔鬼正在雀躍地拍掌。
  「站穩。」那個人緩緩地鬆開手,
  You′re OK?」
  Dimanche垂頭不語,她只感到面龐在發熱,真的靦腆。
  肩上的小魔鬼笑得前翻後仰。
  男人退下,繼續做自己的事。他把垃圾收集箱的封蓋打開,然後把一大疊過時報紙拋進箱裡,像拋開過去的回憶般瀟灑。
  Dimanche認得出那堆報紙,她動也不敢動。
  男人轉過頭來問她:「你也是來棄置垃圾的嗎?」
  Dimanche還未正式回答,男人已經把她手上的垃圾袋取過去,然後,放進垃圾收集箱中。
  「謝謝你。」Dimanche只敢瞟對方一眼,因為她曾經說過:「萬一是合眼緣的話,我也不介意暗戀他。」何況,昨晚Dimanche已經和他做過愛。
  小魔鬼咬著Dirnanche耳朵問:「那麼,他合眼緣嗎?」
  Dimanche不敢答,她怕給面前的男人聽到自己最秘密的心事,於是,唯有拔腳就跑。起初是緩步跑,然後加速再加速,拼命的跑,直至體力支援不住要停下來。
  彎著腰,雙手撐在雙膝上,汗流浹背,她不停的喘氣。
  Dimanche在附近的一間餐廳點了一杯espresso便坐了整個下午,不敢回家。她想起那個男人的眼神,眼圈黑黑的,但有點深不可測。他好像知道Dimanche在想什麼和曾經想過什麼似的。站在他面前,Dimanche感到赤裸裸。
  小魔鬼坐在espresso的杯邊,剛剛在Dimanche的唇印位上,他雙腳踢著咖啡,興波作浪。
  而小天使則苦口婆心地勸Dimanche:「都是因為在不如意的日子,你想找一點刺激,甚至是一種報復心理。Dimanche,你應該知道你是不應該胡作胡為。」
  「也許你說得對。」Dimanche心靈的回聲。
  「回家洗個凍水澡、喝杯冰水便行。」天使忠告,「還有,要鎖好門窗。」
  Dimanche照著天使的建議做。整個晚上也過得很平靜,她乖乖的入睡了。
  淩晨兩時,偏偏她又醒過來,原來,她已經習慣了在爵士樂的包圍下睡覺,太寧靜反而不能入睡。
  為什麼他今晚不聽爵士樂呢?
  為什麼他今午會清理舊報紙?
  這夜沒有風,所以也沒有浪,整個空間更顯死寂。
  莫非他打算自殺?
  不會吧!
  但,為什麼不會?報章裡天天也有自殺新聞。
  不會吧!
  為什麼不會?他不是有自閉傾向的嗎?
  咯——咯——咯
  Dimanche輕力地敲門,她正站在原本由一疊報紙佔據的位置。
  咯——咯——咯
  房子裡只得昏黃而微弱的燈光。
  如果他再不應門,我需要報警嗎?
  別小題大作,可能他外出了!
  門被打開。
  男人望著Dimanche不發一言,好像在先等她說話。
  「我……」然後,Dimanche不知說什麼。
  「你也失眠嗎?還是你以為我暴斃了?」男人懶洋洋地,而且不太友善。
  「你每晚也播放那些音樂……」Dimanche欲言又止。
  「那些是Charlie Parker,要借CD還是你打算來投訴我經常擾人清夢?」男人仍然是懶洋洋的,但態度友善了些,大概是因為Di manche表現出害羞。
  「坦白說,」Dimanche雙手交叉放在胸前,像要保護自己似的:「你今晚突然停播Charlie……Chaadlie什麼?」
  「Charlie Parder。」男人點點頭地回答。
  「我還以為你自殺死了。」Dimanche大膽地說出心底話。
  「你是怕我死了,員警要你做證人會浪費了你的時間,還是怕他們會以為你是兇手?」男人笑問。
  「兩種情況也麻煩。」Dimanche答。
  「哈!有趣、有趣。」男人自言自語。
  「是什麼有趣?」Dimanche,質問。
  「自殺,我不是沒想過,但還未是時候。」男人平淡地說。
  「這些話並不有趣。」Dimanche回應。
  「但有你這個如此關心別人,替我把舊報紙疊好,也擔心我生死的鄰居,不是很有趣嗎?」男人誠意地,「要進來坐一會嗎?」
  Dimanche猶疑。
  「良民證我手頭上沒有,但我可以先給你身份證登記。」男人打趣地,「不過,如果你始終怕孤男寡女半夜三更共處一室,那就改天吧!」
  「我才不怕!」Dimanche反駁。
  「真的不怕?」男人再問。
  「不怕啊!」Dimnanche肯定地。
  同樣是三百尺的斗室,但和Dimanche住的那間房子則有天壤之別。淩亂不過有性格,地上滿是CD、樂譜和空酒樽。這個男人家裡沒有電視,而佔據最多空間的是堆起像一座山的錄音儀器。除了琴鍵和米高鋒,Dimanche並不清楚那些儀器的正確名堂。
  「你作曲的嗎?」Dimanche問。
  「是啊。」男人答。
  「那麼,我剛認識了一個作曲家。」Dimanche說。
  「我稱不上是作曲家,這一年內也未賣出過一首歌。」男人解釋,「我是作曲的,但不是作曲家。」
  「沒關係,反正我也不是作曲家。」Dimanche說,「你有正職?」
  「正職?飲酒。」男人答。
  「副職呢?」Dimanche知道要和這個男人溝通,態度要「另類」一點,藝術家都是古怪的!
  「副職是樂評人。」男人答。
  「筆名是什麼?」Dimanche問。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男人認真地。
  「那到底叫什麼?」Dimanche不厭其煩地。
  「我叫舒文。」舒文答。
  「哦!」Dimanche想起,「你就是這兩年來經常寫樂評針對張學友的那個『舒文』。」
  「我不是針對,只是說出個人觀點。」舒文自辯。
  「你不用解釋了,總之我惱你。」Dimanche說。
  「你必定是學友迷了。」舒文惋惜地。
  「是學友迷有什麼不妥?」Dimanche任性地。
  「那麼,發表個人意見有什麼不妥?況且,我只是說他可以更好,從沒說過他不好。只怪你這種歌迷過分盲目,些少中肯的意見也不能接受。」舒文坐在屋裡唯一的椅子上。
  「屋裡就只得一張椅子嗎?」Dimanche覺得不可思議。
  「啊!你坐吧!」舒文站起來讓坐,「我差點忘記了屋裡有客人。」
  舒文坐在放於地上泊在牆邊的床褥。此時,Dimanche才留意到牆被入塗鴉了,畫了一個墳墓,碑上寫有「李公舒文之墓」,底部還有一行英文字「R.I.P.」,意即Rest InPeace。
  正正在墳墓上,就是Dimanche家裡牆上那裂縫的另一邊。
  「聽爵士樂的死亡派?」Dimanche概括。
  「我相信自己會在三十歲前死。」舒文蠻有信心地告訴Dimanche。
  「你今年貴庚?」Dimanche自然會這樣問。
  「還有一年便到死期。」舒文拿起一支紅酒,同樣是pauillac:「要酒嗎?」
  「好哇。」Dimanche也有點興致。
  舒文把整支pauillac遞給Dimanche,「我家裡沒有潔淨的杯。」
  「將整支給我吧!」Dimanche把酒一搶,先喝一口,然後再遞給舒文。
  舒文搖搖頭:「我還有半支Margaux。」
  然後,各自各的「吹喇叭」。
  Dimanche好奇地:「不是每一個音樂人也像你這樣?」
  「這樣是怎樣?」舒文反問。
  「古靈精怪、憤世疾俗、自怨自艾、孤芳自賞、懷才不遇……』Dimanche暫停。
  「還有呢?」舒文追問。
  「煙酒過多、睡眠不足、喉嚨痛、聲沙啞、把自己軟禁在家裡,三步不出閨門,也不收報紙。」Dimanche揚眉瞪大眼睛望著舒文。
  「你不應該單憑兩三天的觀察便認定一個人是和你推測或想像中一樣。」舒文一副在乎但仍然懶洋洋的表情,「尤其是以對方的職業來評估其性格。」
  Dimanche說:「你還未正式答我剛才的問題。」
  舒文說:「我曾經積極,也曾經消極,然惑因為某些事情再積極,再消極。」
  Dimanche問:「那麼,你現在是為什麼事情而消極?」她對舒文有莫名其妙的好奇,尤其是為了他那份黑色幽默。
  舒文沉靜下來,但手上的酒樽擺來擺去。
  「對不起,」Dimanche感覺到舒文心緒不寧,「我只是隨便問問。」
  「我們只是初次交談,你便想聽我說心事。」舒文嗤之以鼻。
  「聽別人的心事,」Dimanche的聲線也變得低沉,「可以忘記自己的煩惱。」
  「好!我就和盤托出,你要不怕悶才好。」舒文把酒樽遞出。
  二人碰樽時發出清脆的玻璃敲撞聲。
  「我洗耳恭聽。」Dimanche說。
  「但你還未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舒文忽然想起。
  「我叫Dimanche,即是法語的『星期日』。」
  「那麼,我叫你Sunday好了。」舒文打趣地。
  「叫我Dimanche!」Dimanche堅持,「你啊!是事業不如意還是失戀?」
  「失戀已經兩年,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至於事業,一向也不太如意。」
  「說來聽聽。」可能Dimanche這夜很孤獨,特別想聽別人說話。
  「基本上,樂評人和作曲作詞人在角色的本質上便有衝突。這兩三年來我照實地說出自己的看法,有褒也有貶,但只要你曾經批評過一個人,即使只是一次,他已經有權一世耿耿於懷。」舒文慨歎道。
  「所以,曾經被你批評過的歌手和監製不會採用你的歌。」Dimanche推論。
  「其實,這也沒要緊。最近有好幾間雜誌社的廣告部因為受到唱片公司的壓力,他們都不敢再找我寫樂評。」舒文深深不忿,「真是趕盡殺絕。」
  「真的會這樣?」Dimanche覺得難以置信,「是你人緣不好吧!」
  「我人緣的確不好,因為我沒有預計當一個音樂人需要學習拉關係。」舒文無奈地,「從來我也不會刻意貶低別人,但也不會刻意討好別人。」
  「其實,只要你懂得討好某些人,那麼,你便可以隨意貶低某些人。這個道理,即使我沒正式工作經驗,但只要多點看電視劇也可以領略得到。」
  「我在英國念書時沒有看電視劇,真抱歉。」舒文說。
  「你不用對我說抱歉,」Dimanche真是太坦白,「吃虧的是你,不是我。」
  「即使我吃虧也沒關係,真正令我情緒低落的並不是這個原因。」舒文說。
  「到底是為了什麼?」Dimanche很有興趣知道。
  「我有兩個啟蒙老師,一個是教我音樂的,也是在他的薰陶下我開始聽Charlie Parker,他現在住在三藩市;而另一個是推薦我入行寫樂評的。」舒文舉起酒樽吹了一輪「喇叭」,然後繼續:「他最近死了。」
  「噢!」
  「那一夜他陪我到酒吧,我飲得爛醉如泥,他只是陪太子讀書。我沒有車,他堅持要送我回來,之後,他在屯門公路遇到意外,當場死亡。」舒文仰天長歎。
  「你在怪責你自己?」Dimanche同情舒文。
  「也許吧!」舒文把樽裡的酒一飲而盡。
  Dimanche也跟著舒文幹了酒樽。
  舒文拿起CD機的遙控,然後,音樂響起。他轉頭望向Dimanche:「今晚聽Miles Davis,好嗎?」
  Dimanche點點頭,同情令她想幫助這個處於生命低潮的男人。也許,是同病相憐,其實Dimanche何嘗不是失去了生趣。「我始終認為你不用急於三十歲死。」
  「多謝關心。」舒文說,「我可以三十一歲死,遲一年無傷大雅。」
  「我瞧不起有自毀傾向的人!」Dimanche說。
  「真抱歉,我要反對你的話。我沒有什麼音樂上的成就,但你要知道很多有才華的人也有自毀傾向——梵穀、三島由紀夫、阮玲玉、黑澤明、karen Carpenter、KurtCobain和陳百強。」
  「……」Dimanche無言以對。
  「差點遺留了Charlie Parker。」舒文補充,並把一隻charlie Parker 的CD遞給Dimanche,「他死的時候驗屍官以為他65歲,其實當時他只得34歲。」
  Dimanche望著Charlie Parker的相片。「他的確比真實年齡老兩倍。」
  「It is better to burn out than to fadeaway。」舒文說。
  酒精開始在Dimanche身體裡作祟。
  舒文繼續:「這句話我不是第一個說。」
  Dimanche伸出友誼之手。
  「幹嗎?」舒文不明白她的意思。
  「握手吧!」
  「為什麼?」
  「你是我認識第一個聽爵士樂的朋友。」酒精令Dimanche有點輕飄飄,但仍然能站穩腳。
  「聽爵士樂也並非了不起。」舒文握著Dimanche的手:「你臉也通紅,我還是送你回家吧!」
  Dimanche肩上的那個魔鬼暗笑。Dimanche的家與舒文的家不是只一幅有裂痕的牆之隔嗎?
  「我可以自己走。」Dimanche盡力保持矜持:「再見。」
  「再見。」舒文鬆開手。
  走到門外Dimanche回頭問:「想死的人總不能死掉的。」
  「我知。」舒文聳聳肩,「順其自然吧!」
  「對。死于自然吧!」Dimanche把木門關上,就在Miles Davis的《Someday Myprince Will Come》播放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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