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敖 > 要把金針度與人 | 上頁 下頁
五十四


  ◇你不配做中國人

  於是,中國人的辦法便是:口口聲聲說復興中華文化,但事實上,他們卻對古書敬而遠之,思念起來,未免慚愧。

  說你不配做中國人,你一定從心裡不服氣;但研究一下配做中國人的條件,你一定從心裡慚愧。

  做中國人,總不能不著中國書吧?你看了多少中國書呢?

  《四書》、《古文觀止》、《唐詩三百首》,一數之下,不過幾種而已,這就叫慚愧。

  面對十萬種的古書,面對這一龐大遺產,中國的子孫們到底該怎麼辦?不看嗎?說不過去;看嗎?從何看起?又多麼難看?這的確是一個令人痛苦的問題。

  為了解決這個令人痛苦的問題,有心人便出來,想法子做種種選本,來喂中國人。可歎的是,這些選本都失敗了。失敗的原因,最主要的,是大家太注重以「文章」為檢定標準了,太注重「文章」掛帥,並且這種「文章」,又大局限在僵化的模式裡頭了。

  ◇好壞標準

  以中國「文章」的大家而論,中國人評判「文章」,缺乏一種像樣的標準。行家論「唐宋八大家」,說韓愈文章「如崇山大海」、柳宗元文章「如幽岩怪壑」、歐陽修文章「如秋山平遠」、蘇緘文章「如長江大河」、王安石文章「如斷岸千尺」、曾鞏文章「如波澤春漲」,……說得玄之又玄,除了使我們知道水到處流。山一大堆以外,實在摸不清文章好在哪裡?好的標準是什麼?

  又如林紓說他的文章是「史(記)漢(書)之遺」;章炳麟卻大罵林紓吹牛,說林紓的文章,乃從唐人傳奇剽竊衍演而來。章炳麟又說:「當世之文,唯王閻運為能盡雅,馬通伯為能盡俗。」其實一切攤開,有何史漢傳奇雅俗之分?文章只有好壞問題,並無史漢傳奇雅俗問題。文章的好壞標準,根本不在這裡。

  做為新時代的中國人,我們評判文章,實在該用一種新的標準,我們必須放棄什麼山水標準、什麼雅俗標準、什麼氣骨標準、什麼文白標準。我們看文章,要問的只是兩個問題:一。要表達什麼?二、表達得好不好?有了這種新的標準,一切錯打的筆墨官司,都可以去它的蛋;一切不敢說它不好的所謂名家之作,都可以叫它狗屁。

  ◇從對對子到古文

  古往今來,中國的「文章」特多,可是好文章不多的原因。就在沒能將這二合一的問題擺平。中國人一淡寫文章排名。韓愈就是老大,他是「唐宋八大家」的頭牌,又是「文起八代(魏晉六朝)之衰」的大將,承前啟後,代表性特強,可是你去讀讀他的全集看,你會發現讀不下去。你用上面兩個問題一套:

  一、他要表達什麼?答案是:他思路不清,頭腦很混,他主張「非聖人之志,不敢存」,但什麼是聖人之志?他自己也不知道;二、他表達得好不好?答案是:他好用古文奇字,做氣勢奔放狀,文言文在他手下,變成了抽象名詞排列組合,用一大堆廢話,來說三句話就可說清楚的小意思,表達得實在不好。

  雖然這樣,韓愈卻還算是進步分子呢?中國文章自魏晉以後,就有話不好好說,一定要配成了對兒才說話,一作起文來,就是「四六體」。「四六體」是四句六句對偶而成的驕體文,是純粹的中國字一字一形一音一義的大排隊。中國人這時候,一寫文章就要對對子,寫滿篇文章就是寫滿篇春聯,滿篇堆砌、矯揉造作,非常討厭。到了唐朝,韓愈出來,主張秦漢古文,「師其意而不師其詞」、「唯陳言之務去」.雖然韓愈文章也一樣討厭,但比起以前的八代的來,總是一種進步。

  ◇從古文到解放

  這種進步,轉變到北宋的「古文」。「古文」一方面說復古,一一方面也創新,雖然南宋以後,有「語體」出現,把白話和文言合流,但以「文章」正宗論,還是「古文」的天下。於是,從韓愈到曾國藩,中國的能文之士都是古文家,「古文」就是我們一般指的文言文。

  文言文的大缺點是它不能做為好的表達工具,它跟白話分裂,寫出來,是活人說死話,說得再好也是「古文辭類纂」。到了十九、二十世紀,有人開始突破,最成功的是梁啟超,梁啟超說他文章「解放,務為平易暢達,時雜以俚語、韻語及外國語法;縱筆所至不檢束。……者輩則痛恨,詆為野狐。」

  梁啟超雖被者輩痛恨,詆為野狐,但他在中國文章史上。和司馬遷、韓愈等一樣,是十足劃時代的人物。梁啟超風靡文壇一二十年,最後由白話文接替了文言文的位置,中國古書的時代,就告一段落了。

  我們現在談古書,就是以這一段落做標準的。這一段落以前的書,就是古書。讀它們,無從讀起,不讀它們,又愧為中國人。我們遭遇了」兩難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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