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敖 > 要把金針度與人 | 上頁 下頁


  ◇「讀書得間」的重要

  ■我們相信你在《中國名著精華全集》中提供了「好的選本」,但是,你所說「再有『讀書得間』的訓練」,又怎麼提供呢?

  古話說「鴛鴦繡取憑君看,不把金針度與人」,你可不可以多說一點始未,把「金針」「度」給大家呢?

  □「讀書得間」是在讀書時能夠讀出書中的「竅」、領會出字裡行間的學問來。英文中toread between the lines,就正是此意。讀書要有這種本領,讀古書更要有這種本領。硬讀古書不行的。許多用功的人,終身「白首窮經」,可是因為方法不得當,結果只變成「有腳書櫥」。最後事倍功半還算是好的,因為他們經常徒勞無功。很多人讀了一輩子書,結果變成老學究,就是一個證明。所謂古書不能不講求方法的硬讀,因為古書中,有許多只是書生理想,並非社會現象,書生在那兒托古改制,你在這邊信以為真,你就上當了。又有的古書中,只是道德法律,也非社會事實,古代的社會事實既有距離,現代的你卻盲目相信,你又上當了。所以讀古書,首先要「辨偽」,辨偽以後,就要區分出來什麼書是書生理想、什麼書是道德法律、什麼書是社會事實。把這些分辨開,再融會貫通、互相印證,才算。『讀書得問」。「讀書得間」以後,從而著述,才算「為往聖繼絕學」。否則的話,只是堆砌材料、暴殄文字而已。

  ■「讀書得間」是不是就是要把書讀活,把死書讀活?這種讀活,多讀書是否會有幫助?

  □不一定。中國的知識份子讀書多的卻也不少,但是愈讀愈混蛋的,卻愈來愈多,這都是因為讀死書的緣故。很多人的基礎,根本是「呆子」,後來念幾十年的書,變成了「書呆子」,辛苦半生,如此而已。我從前有位老師叫姚從吾,是遼金元史專家,非常用功,最後死在書桌上。但是他太笨了,他看書,就好像一隻狗熊進到玉米園裡,折一根玉米夾在腋窩下,左摘右丟,弄了一夜,出園時還只是腋窩下那一根。——他們看過的東西隨時扔掉了!所以讀書無法使他們頭腦變好,反倒變壞。

  ■這樣說來,這種人似乎選錯了行?

  □選錯了行。

  ■可是他們也有著作呢,怎麼辦?

  □《隋唐嘉話》裡有這樣一段:「梁常侍徐陵之于齊,時魏收文學,北朝之秀。收錄其文集以遺陵,今傳之江左。陵遂濟江而沉之。從者以問,陵曰:『吾為魏公藏拙。』為了避免這種人「堆砌材料、暴殄文字」,他們的著作,實在該適度予以水葬才好!

  ◇一般讀書情況

  ■古今中國人中,一般讀書情況是怎樣的?

  □大致可分兩派:一派是老學究村夫子派。他們白首窮經,一輩子讀了一些古書,可是他們的方法訓練太差了,又無法接觸到現代新學問,所以用新知治舊學的一套,他們一竅不通。他們雖然一輩子嗜讀古書、勤讀古書,但可笑的是,他們卻讀不懂古書,無法分析古書,也無法綜合出結論和真相。另一派是疑古派。他們是新一代的學者,不但博覽群書,並且會「讀書得間」,處處發現古書可疑、古事可疑。他們的典範作品是編輯「古史辨」和「辨偽叢刊」等,對古書的解釋,他們的功勞很大,成績也頗可觀。但是疑古派也難免有著兩大缺點:第一是疑古過度,往往犯了以書就我的毛病,大膽假設有餘,小心求證卻往往不足;第二是不太能用現代新學問(如天文學、原始社會學)做鑰匙,側面印證古書可信的部分,以致犯了全面抹殺古書的毛病。他們常說這本古書是假造的、那個古人無其人等等,其實不然。

  ■請舉一個例。

  □以《周禮》(參看《中國名著精華全集》第二十三冊)為例:《周禮》原稱《周官》,是漢朝劉歆改名《周禮》的。傳說是周公創立的理想政制,所謂「周公致太平之跡也」。因為它是中國政制書中最細密的一本,所以被視為珍寶。《周禮》將官職分為天官(中央政府)、地官(地方行政)、春官(神職)、夏官(軍事)、秋官(司法)、冬官(器物製作)六類。列舉每個官職的名稱、職制、人數和職務內容。從這些官的背景上看,它顯然是後代的政治理想,寄託在理想化了的周朝身上而發揮的。《史記》封禪書中雖然提到過《周禮》,但《周禮》的出現,卻在西漢未年,又因為它的制度與諸經不合,所以被人懷疑是劉歆偽造的,是偽造獻給王莽,以利於王莽的改制的。但是,從民俗學、人類學、社會學的角度來檢查《周禮》,發現倒頗有一些古代的材料,而那些材料,尚不是後人可以憑空偽造出來的。因此,《周禮》從這些材料的提供上,倒很有研究的價值。因為《周禮》是四萬五千八百零六字的精密政制著作,所以古人改革政治,就因它而立說,宋朝王安石變法,便是一例。《周禮》是中國政制的烏托邦,它提出了不少理想,值得重視。疑古派以劉歆偽造《周禮》而把《周禮》一筆抹殺,我就不相信劉歆可以偽造出用現代新學問可以印證出來的古代現象。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