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敖 > 為中國思想趨向求答案 | 上頁 下頁 | |
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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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越前進病 犯這種病的人大概頭腦中有點「八十公米低欄」的幻象,因為「超越」云云不正是跳欄嗎?「前進」云云不正是賽跑嗎? 這些文化選手們,一方面對中國文化假惺惺的不滿意,一方面對西洋文化熱烘烘的掘根子。這一派的大法師就是胡秋原。 胡秋原在《超越傳統派西化派俄化派而前進》裡,口口聲聲勸人「由門戶之爭解放出來」,卻沒想到他自己正是門戶之中的健將!他並不是什麼「獨立而向前」的「兩不屬」的人,他實在屬於「傳統派」中的一個流派。而在這傳統派的門戶中,二十五年來,一直扮演一個會耍障眼法的角色。例如他說: 我們對於世界文化,使有可取者,即不是中國的,亦當學習之,況中國所國有者乎?使無可取者,即是中國的,亦當摒除之,況非中國者乎?發展自己之長,並兼有他人之長,這不僅是我們應有的目的,也是中國文化與學者的一個重大的精神。(《古代中國文化與中國知識份子》頁十九) 看這些話,我實在看不出胡秋原和中體西用派諸公有任何不同之處,也看不出他「拒絕」了哪一點、「超越」了哪一點?他的語調是「況中國所固有者乎?」「況非中國者乎?」處處不脫那點傳統的自信,「中國之為中國自若也!」可見他在本質上明明是中國本位的,所以他才會主張「發展中國人之聰明才智,創造新中國的新文化,以求超勝古人、西人。」這種浮誇的調兒實與三百三十年前徐光啟的「超勝」論同一氣息;和二十七年前張季同的「創造的綜合」一樣味道(參看張季同《西化與創造》,《國聞週報》十二卷十九一二十期);也可跟唐君毅的「超越論」 來一次港臺對照(參看唐君毅《中國文化之精神價值》頁三四八)。坦白說吧,「發皇祖烈,踵武西人」,已經不能使我們兼顧了,想不到胡秋原還想「創造」,還想師漢宋中外學者之心,並以漢宋中外之學為我注腳,從事新的創造。(《中國文化之前途》頁三十二) 這種既虛矯又不實在的侈論,顯然是中國士大夫浮議性格的遺傳,與吳康諸君子參酌古今,擷取中西文化之精英,加以現代智慧之陶鑄(《宋明理學》結論) 等空言同出一廠。這些新文化的創造論者實在是一群誇大狂的病人,他們的好高騖遠實在是貽誤青年的惡瘡。自古談中西文化的,最叫座的是他們、信徒最多的是他們,最大言炎炎的也是他們。 以上兩派都可說是融合西方的,是談中西文化的最時髦的陳腔,也是最動聽的老調。由於他們的推波助瀾,盲目的誇大風氣已經洋溢在一些青年的頭腦裡,與高調刺耳的世風正成著正比例的蔓延。如果我們不想重蹈明清浮議的覆轍,真想使中國走上現代化的正軌,「融合」、「超越」這些怪夢實在可以醒醒了! 上面十一種病名,是我用「代表取樣法」(representative sampling)定出來的。我這樣分類,可以避免枝節、籠統和混淆的毛病。我把他們分門別類,同時一一請出他們思想上的開山老祖。不論他們怎麼否認、不論他們怎麼化裝、不論他們怎樣不自覺、不論他們施放哪一種煙幕,我都要抱歉的說:「你們的思想是師承有自的!你們思想的來龍去脈逃不掉《後設歷史學》(metahistory)的追蹤。你們的這一套鼓動一些小百姓的情緒是可以的,但想一手遮盡天下耳目,還想長期發展下去,你們就錯了!」 根據我上面的指控,可見在每一派中,、都有著悠久的傳統、深厚的歷史淵源,都有先知、大法師,有些聲勢浩大的,甚至還有集團、有靠外國津貼的書院、有報紙雜誌、有理論家(文警)、宣傳家(傳聲筒)、實行家(打手),以及數不清的徒弟與嘍囉。 由於現實利益的不同和頭腦開化的各異,他們得了不太相同的病症,但是他們的內心深處卻是水乳交融的,因為他們的思想模式(modes of thinking)完全是一樣的。他們恰似台中的名產「鳳梨酥」,儘管隨著商家的招牌而有不同的包裝,但是在那層彩紙裡面,都是大同小異的鳳梨酥! 這樣說來,他們實在可以聯歡一次:群賢畢至,少長鹹集。 古人複起,腐儒重生,保守與頑固齊飛,大官與學者一色。酒酣耳熱之餘,大家不妨拔劍擊築,爭爭誰是正統?其實他們都遲了,真正的正統早被一匹「黑馬」盜之以去了,這匹黑馬就是大談新儒家的徐複觀!他說:「不談文化則已,一談文化便應該談『統』。我並且希望有些人出來斷然以道統自任。」(《儒家精神之基本性格及其限定與新生》)當大家正在找鏡子的時候,徐複觀已飛奔道統的寶座,趕過熊十力,推開錢賓四,哄走牟宗三,自己不沐而冠起來了! 這就是傳統派今天的現形記,也是他們病歷的最新報告。 徐複觀不駕崩,他們的好戲還有得瞧呢! 以上所討論的,只是病名和病歷,如果真要給他們看看病,我們必須探討病原,找出他們生病的原因。這些原因可分四項來說: 第一個原因是「泛祖宗主義」。俗話說「窮極呼天,痛極喊娘」。無知的人們遇到困難,左沖右撞,還是解決不了,只好求助於「逆退」(regression)心理,退到穿開襠褲的時代,拿出吃奶的力氣,喊凡聲媽。因為在孩童時期每一叫媽,問題就有人代為解決了,所以總覺得叫媽很靈,所以總想叫媽。但叫媽是個人的事,對一個民族而言,人人叫媽成何體統?於是聰明人想出一個好辦法——叫孔夫子!這真是一大發明!因為這樣一來,天下大事就好辦了,孔子是我們「泛祖宗主義」的焦點,是我們全民族的「父親意像」(fatherrimage),也是我們的彌賽亞。不幸的是,在三百年來歐風美雨的吹打下,我們的彌賽亞不但不靈,反倒誤了我們——我們想占祖宗的便宜,結果反倒吃了大虧。 沒有疑問的,我們今天已經陷於一種文化的僵化(petri-faction)。僵化的原因之一是要想抱祖宗的大腿。我們民族是最重視祖宗意見的民族。祖宗的意見並非不能解決問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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