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敖 > 為中國思想趨向求答案 | 上頁 下頁 | |
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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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其原因,乃是: 三代聖時,聲教四訖,重譯向風,則書籍流傳於海外者,殆不一矣!周未疇人子弟,失官分散、嗣經秦火,中原之典章既多缺仗;而海外之支流反得真傳。此西學之所以有本也……(卷一,《周髀經解敘》) 這真是毫無歷史根據的謊言!本來在中西文化交流的過程中,「聲教四訖」的情形不是沒有。例如:養蠶、造紙、瓷器、檸檬、大黃等的西傳,都是斑斑可考的史實。但若不根據史乘,認為一切都是「吾家舊物」,一切都是西人「陰圖以去」的,這就未免有點無賴了。而耍這種無賴的,紀曉嵐和他老師劉文正最為拿手,在《灤陽續錄》卷一中,我們可以拜讀他們的高論。 這種「中土流傳」病本是「禮失求諸野」觀念的翻版,這種病嚴重以後,就會亂做浮誇的歷史考證:什麼法顯發現美洲啦、詹天佑發明火車掛鉤啦、徐福就是日本神武天皇啦、宋儒理學對歐洲文化劃時代的影響啦,不一而足。又常見一些人最愛拈出羅盤、火藥、印刷術來驕人,殊不知這些東西早就在洋人手裡脫胎換骨好多次了! 不得已病 近三百年前,楊光先和比利時的南懷仁鬥曆法失敗,遣戍歸來,寫成了《不得已》。他呼籲「寧可使中國無好曆法,不可使中國有西洋人」,躲在這種態度背後的動機,說穿了皰,不過是怕洋人「收吾天下之人心」罷了。這幫子人一方面想要人家的文明,一方面又覺得要了危險,想來想去,決定還是不要好。 這種畏葸的小心眼兒,投鼠忌器的謹慎,真是怪可憐的:他們怕這一變,連腐朽的老本也沒有了。梁漱溟後來寫《中國民族自救運動之最後覺悟》(民國二十二年)時,已經明顯的轉入「不得已」派,他那種「最後覺悟」的語氣是很沉痛的,他一方面中國之於西洋,有所不及則誠然矣!(頁九十七)一方面又自甘於不及,他說: 悟得了什麼……於一向之所懷疑而未能遽然否認者,現在斷然地否認他了……否認什麼?否認了一切西洋把戲,更不沾戀!西洋把戲之真不得而用之也!(頁十三) 「更不沾戀」,「真不得而用之」,這是何等不得已的調調兒!現在很多人因為賺不到錢轉而歌頌「抱布貿絲」的農業社會,因為討不到老婆轉而留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最後詆毀工業文明、攻擊自由戀愛,究其微意,不過「不得已」三字耳! 酸葡萄病 這種病患者對西洋把戲的口號是:「沒有什麼稀罕」「又有什麼了不起!」明末許大受的《聖朝佐辟》最能發揮這種高論。他認為洋鬼子的東西「縱巧亦何益於身心?」他舉的例子是: ……自鳴鐘,不過定刻漏耳!費數十金為之,有何大益?桔槔之制,曰人力省耳,乃為之最難,成之易敗,不反耗金錢乎?火車(此指火炮)等器,未能殲敵,先已火人,此又安足尚乎? 這些「有何大益」乎、「反耗金錢乎」、「又安足尚乎」,全是吃不到葡萄的狐狸的專用語彙。乾隆時英國使臣請福大人參觀他們的兵操,可是福大人的答話可妙了: 看亦可,不看亦可。這火器操法,諒來沒有什麼稀罕!(《乾隆英使覲見記》頁一0三) 這就是許大受的「體」與福大人的「用」!犯這種病的人比患「不得已」病的還低級:後者起碼還承認外國好,可是我們不要他的好;犯這種病的人就不同了:他內心深處覺得外國好,可是在外表上,他一定要表現「張脈僨興」,一定要理由化(rationalization),好使他心安一些。這種善為巧飾的心理,三百年下來,還是完美的遺傳著,世風是日下了,可是人心並沒有。不古呀! 以上六派都可說是純粹排斥西方的。他們共同的色彩是西方並不值得學,我們固有文化是無待外求的。在這六派中,有的已經變得乖巧了,至少他們不再用義和團的符咒來征服世界了,他們要用齊如山夢想的「國舞」來「遠征世界」了。無論如何,在精神上、他們永遠是勝利者,永遠站在洋鬼子的肩膀上,任憑鬼子們一尺一丈的增高,我們這些「癡頑老子」是絕不在乎的! 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病 這是中國人文字魔術最蠱惑人的一次表演,也是最不通的一次表演。張之洞高叫的「舊學為體,西學為用」,在表面上,至少承認西學可供「采補」,至少想「擇西學之所以補吾閉者用之,西政之可以起吾病者取之」。但是用盡管用,必得「西學先由中學」,孫家鼐的兩句話把這種理論的核心點破了: 中學包羅西學,不可以西學淩駕中學。 這就是他們骨子裡的真精神!這種精神,事實上只是奕訢、文祥、曾、李、左等人洋務理論的「建構化」。當然張之洞之流把它建構得很別致、很迷人,既維新又衛道,最適合焦灼狀態下的國人的口味。順著這種思路滑下來,在民國二十四年出了一件怪事,就是盛極一時的《中國本位的文化建設宣言》,俗稱「十教授宣言」。這十教授是:王新命、何炳松、武靖幹、孫寒冰、黃文山、陶希聖、章益、陳高傭、樊仲雲、薩孟武。他們在宣言裡頗藐視中體西用的見解,但是他們筆下的「根據中國本位」、「具有中國特徵」,卻正好是「中學為體」的盜版;「吸收歐美的文化……但須吸收其所當吸收」,卻正好是「西學為用」的化身。這真是數典忘祖的大笑話了!據我看來,王新命諸公唯一比張之洞之流高明的,只是抬出一點「批判態度」來做取捨標準,而張之洞在這方面的念頭似乎沒有他們強烈。但是這一點並不重要,他們在「殘基」(residues)上面和張之洞是完全一致的。他們真可說是「友天下曾經致力於黨務之士,尚論古人」了。 東方精神西方物質病 這一派的頭腦構造跟前一派是大哥二哥的,都是二分法的構造。前一派是體用二分法,這一派是精神物質二分法。 在體用二分法上,若只把西學局限在科學工藝的「用」上,便很容易轉形為這一派了。所以老實說,這一派比體用二分法還淺薄。這一派的理論本是清季「中學治身心,西學應世事」的蛻變,到了《歐遊心影錄》(一九二0年)時代的梁啟超和《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九二二年)時代的梁漱俱,突然有了新的氣象。下傳至陳立夫得意的時代,這種理論更是日正當中了。 陳立夫寫《中西文明的特質與新文化的創造),劈頭就說西方有「物質的重心」,而東方「正和他們異趣」,有「精神的重心」: 中西文明的長短互見,一個是偏於精神,一個是偏於物質。 我們要趕快取人之長以補己之短,創造完美的新文這種斷釘截鐵的確定感(senseofcertainty),由這麼一位大護法來多年推行,無怪在今天能收到「洋洋乎」的效果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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