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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6.孫中山蔣介石為什麼不殉國?

  一九二二年蔣介石著《孫大總統廣州蒙難記》,記一九二二年陳炯明的粵軍炮轟孫中山的「總統府」前,粵軍將領得陳炯明惠州來電,乃開秘密會議子白雲山總指揮處。葉舉又接其若密長電,指授各將領圍攻總統府,佔領行政各機關,及派兵進駐韶關等各方略。是夜十時,有某軍官以電話報告總統,言今夜粵軍恐有不軌行動,務請總統離府。總統以為謠傳,不信之。及票午夜十二時後,林秘書直勉與林參軍樹巍前後來府報告,言今夜消息險惡,請速離府,暫避凶鋒。總統言:競存惡劣,當不至此,即使其本人果有次不軌之心,而其所部皆與我久鄉患難,素有感情,且不乏明理之人,未必助桀為虐,受其欺弄。請諸君不必猜疑,以免驚擾。林秘書等言:粵軍蠻橫,不可以常情度之,如其果有不利於總統時,當奈何?

  總統言:我在廣州之警衛軍既已全部撤赴韶關,此即示其坦白無疑,毫無對敵之意。倘彼果有不利於我,亦不必出此用兵之拙計。如果明目張膽,作亂謀叛,以兵加我,則其罪等於逆倫反常,叛徒賊子,人人可得而誅之。況吾身當其沖,豈可不重職守,臨時退縮,屈服子暴力之下,貽笑中外,污辱民國,輕棄我人民付託之重任乎?吾當為國除暴,討平叛亂,以正國典,生死成敗,非所計也。林秘書等以總統決心堅忍,不敢強勸,乃即辭出。總統即入私室就寢。少頃,各處連來電話報告,皆言:今夜粵軍必亂,務請總統遠離。總統不信。迨至二時許,有某軍官自粵軍營中潛出,特來報告。言粵軍各營炊事已畢,約定二時出發,並聲言備足現款二十萬,以為謀害總統之賞金。且言事成,准各營兵士大放假三天(按:大放假即粵軍搶劫之暗號)等語。總統猶未深信。及聞各方號音自遠而近,乃知粵軍已經發動,即命衛隊準備防禦。此時,約已三時,林秘書等複來勸總統出府。總統言競存果敢作亂,則娥亂平逆,是吾責任,豈可輕離公府,放棄職守。萬一力不如志,唯有以一死殉國,以謝國民而已。當時各員見總統堅定如此,非可言動,乃以數人臂力,強挽總統出府。是時,各路皆有步哨,已不能自由通行。林秘書等為叛軍步哨接連盤問數次,幸得通過。而總統單身行至財政廳前,已遇叛軍大隊由東而來,諸人已不能通行。總統遂參在叛軍隊中,從容不迫,履險如夷。叛軍以為其同事也,亦不查問。及至永漢馬路出口,總統方得脫險。……

  這是一九二二年六月十五日的紀錄。蔣介石說孫中山一開始是準備「一死殉國,以謝國民」的,可是緊要關頭,他的同志「乃以數人臂力,強挽總統出府」,要他逃亡,不要他殉國。結果呢,孫中山雖然「以文天祥自待」、認為「總統死民國,分所應爾」均見《孫大總統廣州蒙難記》),但是他畢竟沒做文天祥,而讓「君主死社稷」專美於前了!

  很巧的是,在蔣介石寫《孫大總統廣州蒙難記》後二十六年,他自己也是總統了,他也面臨了一個殉國的機會。據他在《軍人魂》講詞中回憶,經過是這樣的:

  講到這裡,我要告訴你們一個事實。我自從前年徐蚌會戰軍事挫敗之時,我就抱定了以身殉國的決心,來報答我們總理和全國人民付託的重任,盡了我的職責。我這個存心,從來就沒有對任何人說過,本來也就沒有對你們說的必要。但是我們今天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我們每個人心裡,都應該有一個最後的打算,所以我今天要把我年來的決心告訴你們。

  當徐蚌戰役失敗之後,我就決定與共匪在京滬線上實行決戰。我當時認為這一次戰爭,是國家、民族生死存亡最大的搏鬥,如果決戰獲勝,使軍事形勢轉危為安,當然是國家之福;如果不幸而失敗,南京為首都所在地,我是國家元首,就決定以身殉職,死在南京,以盡我個人的責任。因此我在未下野以前,就嚴令在京滬各地加強工事構築,就是為了要和共匪背城借一,也可以說是求得我的死所。當時有一班親友、同志,窺見了我這盡職殉國的決心,而且知道我平日的性格,不願臨難苟免,因此時時怕我自殺,所以他們時時在暗中提防著。我當時明告他們.現在最希望我自殺的,第一是共匪,其次是一般投機分子;如果我自殺了,他們就可以達到他們投降賣國的目的。徒使他們逞決一時,于國、于民、於我革命主義,皆無有補益,所以我說此時尚未到應死的時候,亦未到最後的關頭。我絕不自殺,我一定要忍辱負重,與共匪周旋到最後關頭,為死難官兵復仇,為國家、民族除害;只要我們國家、民族還有一寸土地、還有一部軍隊,我一定要在這塊土地上,高舉青天白日的旗幟,再接再厲,百折不回的奮鬥。我這一段話,今天到會的同志中,亦曾經有幾位同志親自聽到的。實在我觀察那時候革命失敗的情形,體念總理「我死則國生」的遺訓,如果不幸南京陷落的時候,我唯有死在南京,才可以上報總理,下對國民。但當時有一部分意志不堅定的動搖分子,聽信共匪挑撥離間的謠言,一定要我去職下野。我在當時不得不離開這我親自建立的首都,和總理陵墓所在之地的時候,你們以為我必悲傷不堪,感想千萬麼?其實我毫無其他遺憾,唯其中內心所不堪忍受的,就是自感「今後我無死所了」!只有這句話,才可以形容我當時心境悲哀的情緒。我離京以後,國家的形勢當然更加危急,但當時一般將領如果在京滬一帶,仍能體念我的意志,不忘革命責任,人人抱定其殺身成仁的決心,拼命作戰,保衛締造艱難的首都,那我們即使失敗,還可以對得起國家和人民。萬不料一般文武幹部,沒有看到敵人的影子,就隻身逃亡,無形瓦解,使敵人不放一槍,不損一彈,就佔領了首都,且因之不到一年,而喪亡了整個大陸。歷史上軍事的失敗,從來沒有這種可恥可痛的情形!亡國先例雖多,但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悲慘的現象!

  這是一九五〇年四月十六日的講話。蔣介石說他自己一開始是準備「以身殉國」、「上報總理,下對國民」的,可是緊要關頭,他的同志「一定要我去職下野」。結果呢,蔣介石雖然「決定以身殉職,死在南京,以盡我個人的責任」,但是他畢竟沒死在南京,「自感『今後我無死所了』!」

  上面這兩個故事,今天我們對照讀起來,真未免感到無獨有偶,並且覺得好生奇怪。奇怪國民黨中為什麼總是有這種不爭氣同志,他們在緊要關頭,總是剝奪了他們偉大領袖萬古流芳的機會、總是不讓他們偉大領袖去做文天祥。結果呢,他們偉大領袖一個個都「壽終正寢」而死,而不是「一死殉國」、「以身殉國」而死。落得只能「言教」而不能「身教」,思想起來,豈不太美中不足了麼?

  一九八五年六月十八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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