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敖 > 李敖快意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 |
18.志留紀(7)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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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一九四九年五月十二日登陸臺灣,一天也沒離開,轉眼已滿五十年。一個外省人,五十年在孤島上,一夭也沒離開過,還不算稀奇。稀奇的是,這個外省人,「殘山剩水我獨行」,在國民黨一黨獨大的統治下,挺身與國民黨當權派鬥爭,一往直前、二入牢獄、三頭六臂、四面樹敵;又挺身與臺灣人當權派鬥爭,五花八門、六親不認、七步成章、八面威風。 在所有鬥爭中,總是以人不可及的大人格、大節操、大頭脅、大才華、大手筆、大刀斧、大有為和大不敬,去斬將搴旗,外加踹走狗、小卒一腳。——李敖的敵人是不分大小的,從外省人民族救星到臺灣人民間乩童,只要看不慣,都可成為我嫉惡如仇的敵人,然後動用大量的資料與黑資料,筆力萬鈞,把死人鞭屍、把活人打倒。在這種得理不饒人的作業中,我是獨行俠,我「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之外,又「時髦不能動」。畫餅樓主在《臺北日記》中說:「對整個知識界、思想界來講,李敖才當得起真正的孤星,因為他耐得住寂寥,忍得住高處不勝寒。」正因為有這種氣魄,所以我不為「時髦」所動,「雖千萬人,吾往矣」,在往矣以後,口頭以先知姿態,作弄別人。別人永遠跟不上我。別人是羊的時候,我是老虎;別人變成了老虎,我又是武松。這樣的外省人,在這樣的孤島上,豈不是怪事麼? 亞歷山大大帝見到思想家狄阿傑尼斯,自負他說:「如果我不是亞歷山大,我願我是狄阿傑尼斯。」而我的自負是: 「如果我不是李敖,我願我是李敖第二。」五十年在臺灣,我自負得不做第二人想,雖然如此,作為一個來自白山黑水的人、作為一個午夜神馳於人類憂患的人、作為一個思想才情獨邁千古的人,我實在生不逢時,又生不逢地。嚴格他說,我根本不屬於這個時代、這個地方,就好像耶穌不屬於那個時代、那個地方一樣。我本該是五十年後才降世於大陸的人,因為我的境界,在這個島上,至少超出五十年。我同許多敵友,不是「相見恨晚」,而是「相見恨早」。今天的窘局,只是他們媽媽小產和我媽媽早生的誤差。這一誤差,湊合了許多根本不該碰面的人碰在一起。也許,只有從這個謔畫的角度來看我難以見容於這個島,大家才舒服一點、開展一點,才少一點怒容、多一點苦笑。 耶穌說沒有先知在自己鄉土上被接受,大陸是李敖的鄉土,但我不在其內;臺灣是李敖的鄉土,但我被見於外,不過,對我說來,在內與見外,皆屬過眼雲煙,總歸中國是我的鄉土,在這鄉土上,大陸也好,臺灣也罷,對我都是一樣,我的終極是在無何有之鄉、在廣漠之野、在中國與人類的歷史上定位。在那定位深處,我英靈不泯,也會驀然回首、回首「向來蕭瑟處」的臺灣、回首「也無風雨也無晴、的臺灣,而有以渾然一笑。——我會自語:「那個孤島嗎?我曾經住過五十年,從青春到老去,我都在那兒.那是一個奇怪的島,不論我住多久、不論我多少快意恩仇,總覺得只有我一個人在那兒。雖然如此枯寂,我還是忘不了它!」 一九九八年八月七日清早,在中回臺灣寫(最後附告:我已跟台大醫學院骨科主任韓毅雄醫師、法醫學科主任陳耀昌醫師初步談好,我死以後,將捐出遺體,做「大體解剖」,然後做成完整骨骼標本,永遠懸掛於台大骨科,除嘉惠醫學教學及研究外,恨我入骨者亦可髑髏相見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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