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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宣淫紀(2)


  例如人類有暴力的、犯罪的願望,疏導、昇華、假借的方法是看偵探小說、看相殺相砍的電影,這樣隨之「佯信」(make-believe)一陣、「自我陷溺」(self一absorption)一陣,暴力與犯罪也就隨書而去、隨電影而去,——若真空放電一般,內在的壓力,可以疏散、可以化整為零。同樣的原理,有關性的出版品、電影等等,如果有格調的處理,也可達到無若有、虛若實的奇效,同時使人生更多彩、生活更豐富、想像力更天南地北……性犯罪是沒有格調的人幹的事,真正有教養的人,眼中有色、心中有色,就別有天地了,誰要霸王硬上弓啊?但在與自己情人做愛的時候,這種「佯信」和「自我陷溺」就可以戲劇式的演出了。我在第二次政治犯「二進宮」入獄前十六天認識了「汝清」,她是我不認識的一位元留學生的新婚太太,丈夫一走,她就被我用電話擺平,到我家裡,做了我十六天的小情婦。十六天中,我們天天性交,並且不止一次,其中多次用的是戲劇式的演出,有時候她變成純潔的高中女生,我就「強姦」女生;有時候她變成聖潔的教堂修女,我就「強姦」修女……最重要的是,她的扮相,都是很清純可愛的處女造型,呈現出來的是柔弱、無助、無奈、陌生、懼怕與屈從……(略——編者 狗屎編者——文嶺)這種配合,充分滿足我「野性的呼聲」(The Call of the Wild),雖然事實上,我是一個文明人。

  但自己心愛的小情人小情婦全裸在你眼前、在你身體下面或上面,你又真又幻,交互行之,陰莖為體,陽謀為用,這才是真正理解真幻的智者高人。真幻問題是困擾人類的一個老問題,正因為它困擾人,所以人總是說它不清楚。古人談真者偏重本原本性,《老子》說「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莊子》說「守而勿失,是謂反其真」,都在本原本性上立論。古人談幻者偏重假相與變化,《列子》說:「因形移易者,謂之化、謂之幻。……知幻化之不異生死也,始可與學幻矣!」梁簡文帝《七召》說:「清歌雅舞,暫同於夢寐;廣廈高堂,俄成於幻化。」都在假相與變化上立論,都不夠深入。

  對真幻問題較深入的看法,是佛家的。佛家講究「真如,,之說,認為宇宙全體,即是一心,不生不滅,故名為真;真心無異無相,故名為如。《成唯識論》說:「勿謂虛幻,故說為實,理非妄倒,故名真如。」「真如」之說以外,又有「真空」、「真心」、「真色」、「真言」、「真我」、「真相」諸說,把抽象名詞排列組合,令人眼花繚亂。其實,若求真詮,只是一句話,那便是:看不見的都是真、看得見的都是妄。所以,佛是真、人是妄;真現量是真、真美人是妄;極樂世界是真、大好人生是妄。佛家的真幻問題,偏重在這一真妄上面,其理論雖比較深入,但是真幻之間的正解,又豈一個妄字了得!

  由此看來,真幻間題,從古人身上、從佛家門裡,我們得到的,只是偏離了的答案。其實,幻之為物,既非與真相對,也非假妄。真幻本是一體兩面,在歡樂當時,缺一不可;但時過境遷以後,也可別有奇說。西元一世紀時,就有一種,「幻影說」(Docetism),認為基督系幻影,並無肉身,不過以人間形體出現,僅屬幻相,其說與觀音菩薩並無肉身之說略同。我覺得在真幻上,跡近於此。在歡樂當時,情人既真且幻,但時過境遷,紅顏易老;千百年後,肉身無存。那種境界又怎麼解釋呢?我認為,一種「若亡而實在,,的說法倒可讓有情人深省:《墨子》(經下)說「景不徙」;《列子》(仲尼篇)說「景不移」,意思是,影子是不移走的。《莊子》(天下篇)說「飛鳥之景,未嘗動也」,意思是說,飛鳥的影子是不動的。照傳統的解釋,鳥飛的時候,影子也跟著動,影子發生,由於鳥遮住光,烏飛過去,光又不被遮住了,影隨之沒有了;鳥朝前飛、新的影子產生於前,舊的影子消失於後。但是原影其實並沒有消失,只是變化位置而已。其實,這種解釋是不足的,進一步的解釋該是:物質運動所經空間的極小段時間內,物質似動非動,在空間裡仿佛凝在其中,像是電影膠片的一格以內,自其變者而觀之,則該影曾不能以一瞬,所以,影子不徙不移,飛鳥的影子是不動的。其實,這種進一步解釋還是不足的。真正「景不徙」、「景不移,,的極致,似乎該是和英國喬治·巴克萊(George Berkeley)主教那種「存在即知覺」(esseest percipi)的理論相反的發展,而是「知覺即存在」——當你知覺到影子在那兒並沒移走,影子就正存在那兒而沒移走。在喬治。巴克菜前兩百年,中國的王陽明有「物不在心外」之說,就先喬治·巴克萊申明此義,其實,更唯心的說法乃是「物在心內」,正因為影子在你心裡、知覺裡,所以影子永遠存在——縱使事實上已不存在,但在你心裡、知覺裡,卻依然存在。胡適曾就《墨子》等的「景不徙」理論,發為豔詩三章。三章是:


  飛鳥過江來,投影在江水。

  烏逝水長流,此影何嘗徙?

  風過鏡平湖,湖面生輕縐。

  湖更鏡平時,畢竟難如舊。

  為他起一念,十年終不改。

  有召即重來,若亡而實在。


  這三章哲理之詩,理中抒情,言志不如抒情,情之所在,雖風流雲散、雖人琴俱杳,但在一念之轉的刹那,碧海青天,卻也快然無失。好景也長,只看你如何看待它。智者達者從不傷逝,「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只要你不以亡而亡,一切若亡的,都淩虛而實在。所以,我雖然年華老去、物是人非,但次樂往,,卻恍然如昨。我跟胡茵夢離婚後不久,認識了一位元剛考取空中小姐的可愛女孩子「君君」,淡江大學英文系高材生,身高一米六八,五十公斤,長得細白秀氣,她沒報到前在「教育部」高教司上班,我去看她,她穿著繡花鞋,更看出她的腳多麼秀氣。立刻使我回想起我脫光她時那裸露的腳,秀氣以外,更細白動人。我們躺在一起,談得好開心,她有一半蘇州女人的血統,女人味十足,她讓我享盡「強姦」她的快樂,當over以後,她以透露一個小秘密的方式,叫我永遠記得她。——她偷偷告訴我她有一顆非常小的痣在某個地方,並讓我去試著尋找。我去找,找到了,還特別親了它。

  ……(略——編者狗屎編者——文嶺)我這小情人可愛中有不可捉摸的神秘,我們談到愛倫坡(Edgar Allan Poe)的神秘,我說我要把莫爾(Harrv T.Moore)那篇《詩人與精神分析學家》(The Poet and the Psychoanalysts)送給她看,可是,文章還沒送出去,她卻神秘的遠行了。雖然早已遠行,但在我「精神」深處,我真的「為她起一念,十年終不改,有召即重來,若亡而實在」,我真的如此。「景不徙」也好、「景不移」也罷,只要我覺得她裸體在床上,她仿佛就在那裡。

  並不是說一定跟我有性關係以後,我才如此神經,沒有也一樣。一九八三年我在東門公車站旁認識了「小葉」,她是高中女生,父親是外省人,母親是高山族,眼睛非常漂亮,有那種「神如秋水」的情致,我親她的小乳房、摸她的大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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