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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白露紀(5)


  我跟女人的關係,可分四大類,第一類是跟我有性交關係的;第二類是沒有性交關係但有肌膚之親的;第三類只是相識但卻長入我夢的,所謂夢,主要是白日夢式意淫;第四類最邪門兒,是雙方完全不相識的,這種「女人」,主要是她們的照片,尤其是裸照。對這類照片和裸照,我從大學便開始搜集,主要來源是從外國舊畫報上取得,不過那時格於環境,所收品質不佳,直到我退伍回來,住在「四席小屋」,一天逛衡陽路地攤,看到PLAYBOY雜誌中間招頁的大幅彩色裸照,我才開了新眼界,原來裸照可以印得這麼精彩!不過,儘管裸照愈收愈多,我的審美標準卻愈來愈苛,基本上,我偏愛清秀不俗的女人,女人好看,不但要脫衣,也要脫塵,PLAYBOY中的女人,脫衣沒問題,問題出在脫塵上,美國人健美成風,但健美過度,人就變得粗壯,要命的是,美國人健美成風二三十年下來,已由健美成風變成健美成瘋,他們眼中的女人愈發粗壯,簡直不能看了。總計我看這雜誌三十多年,中看的裸女照片,不過幾張而已,可見我標準之苛。

  三十多年來,我最中意的一張是一九六三年一月份的那個女孩子,名叫JudiMoterey,照片是白瓷磚砌的露天式浴池邊,背景是古希臘白色塑像和綠色植物,這模特兒裸浴泡沫之中,泡沫以上看到部分大腿,再向上看,則是可愛的小屁股,她的乳房不大,乳頭被泡沫所遮,尤呈含蓄之美。髮型是梳起來的,臉蛋嬌小而秀氣。這期的pLAYBOY我共買了兩本,一本送給「H」,她也喜歡這張裸照,給掛在牆上了。我珍藏的這一張,配上鏡框掛在我家,一直「陪伴」我。三十五年來,除了我兩次坐牢前後六年多不見以外,跟她神交,長達二十九年,可見孰者為真?孰者為幻?孰者為久?孰者為暫?孰者為具體?孰者為平面?己是沒有道理的質疑。——一張可愛動人的裸體,你可以跟她同處這麼多年,對她意淫手淫,「圖」裡尋她千百度,這還不是真實嗎?難道一定要真實的女人嗎?這張照片照後三十三年,她的攝影在The Playmate BOOk——Five Decades of Centerfolds書中回憶,說照她時,「Judiwas such a tiny little thing」可見這位小模特兒的特色。

  後來她嫁給一位歌手,不知所終。

  一九六七年春天,在文星被迫改組、和我分手後,文星資料室和我家之間的門也封死了。在官方壓力下,文星開始「從良」,編起與政治無關的字典來,成立小組,組員之一,就是「小Y』,那時她是政治大學中文系的學生。在這之前兩年,她曾投稿《文星》批評我,她來過文星,可是和我緣慳一面。

  這次到我隔壁上起班來,一天下班,在路上,我認識了她。她是個有深度而又漂亮的大學女生,她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立起「強姦」之念,因為她太迷人了。我約她在東門「美而廉」餐廳吃飯,她同意了,可是臨時寫信來,說不來了。我失望之下,仍開車到東門,結果在「美而廉」對面,看到她在看我來不來。她看到我,滿意地笑了一下,一切都在不言中。由於我的邀請,她終於同意到我家來。她進門的第一個動作很怪異:拿起我的煙斗,並且把它擦乾淨。我們談話的時候,她宛如一個夢游中的少女,說著許多「飄在雲裡」的話,飄呀飄的,從此我們之間寫了許多情書。從我寫的一些片段裡,可以看到我怎麼飄的:

  △雖然現在已是二十一號的淩晨,可是在感覺上,十九號好像還沒過去,十小時零一刻鐘的「飄在雲裡」,使我直到現在,還脫離不了「雲層」。今天下午去看修車並試車,我沒開,由保險公司的一位朋友代開的,我知道我一開一定又出車禍,因為我不能專心,我滿腦袋裡都是你,(一九六七年三月二十一日清早)

  △……把你的照片拿在手裡,多少可控制你捉摸不定的「飄」忽。我覺得只有你在我懷裡,在我底下,我才能感到安謐,感到生命和死亡。不管是生機盎然也好,視死如歸也罷,我都有一種莫可名狀的安謐,我快樂。(一九六七年三月二十一日清早)

  △英國的女詩人,寫她愛的境界是「靈」魂所能達到的「高、廣、深」(height,breadth,depth),我年紀愈大,愈感到用「深」來愛人是一種什麼味道。「深」並不玄秘,有許多時候,它甚至用粗淺來表達,表達到「波瀾起落無痕跡」的境界,而它的外型,可能反倒雅俗交織,高低難辨。真正「深」的地步是一種淳化,隱士和老農在一起,隱士淳化的程度,會使凡夫俗子看不出他跟老農的分別,事實上,隱士也不希翼在凡夫俗子面前,要有什麼分別。我對愛情的態度,如不謙虛的說:「庶幾如此」。隱士絕不在乎別人說他是老農,是鄉巴佬;我絕不在乎別人說我是狼。(一九六七年三月二十一日清早)

  △今天是星期二,再過了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到星期天上午十點鐘,又可以看到你了。你不知道我多麼想見你,只可惜你不給我多一點的機會,只可恨時間過得大慢,過到今天)才是星期二——距星期天還有四無多的星期二!你說星期天要帶武俠去談水,我已經準備好了……

  星期天你武俠完畢,可就便人山學道,「雲深不知處」,豈不也好?省得雲遊在外,整天傾倒眾生,攪得文壇醋氣薰天。區區管見,不知「Y』女史可采及蒭蕘否?(一九六七年三月二十一日下午)

  △謝謝你送我的「基隆港」和「陽明」。在圖中找了半天逃亡渡口,都找沒有到。其實找有到又怎麼樣?——「想到這個島上有你,而離開這個島就離開你,我就甘願「泡」在這裡了。雪萊說自由比愛重要,他是謊話家。(一九六七年三月二十三日)

  △下午你走的時候雨很細,我決定不bother you,樓上看你在雨中消逝,真美。你那條圍巾,我真想把它偷下來,放在枕頭邊,陪我入睡。總有一天,我會「綁架」你(既做小偷,又做強盜)——不再一星期見一次,而要足足看你一星期。一星期才能見你一面,真是太長了,並且長得不放心,那些討厭的限時信和尾隨者,它們多少會使「小Y」起貳心,會使她寫出「很後悔答應去淡水」一類的刺話,呵,我好氣呵我好氣,氣得簡直要血壓高一高。(一九六七年三月二十八日)

  △一位媽媽告訴我的朋友說:「這個社會不能沒有李敖,李敖應該存在,只要他不追我的女兒!」你看,我多可怕,我在女人中間的信用多可怕!可怕的人要睡了,留下這封信和一篇胎死裝訂廠的「禁文」給你。這一類的文章,也許慢慢可增加你對我的「面具」的瞭解。作為一個善於自保的人,我不該有「面具」嗎?(一九六七年三月二十八日)

  △今天早上看你打電話,你招手,招得好好(廠么』)

  (廠麼』),你好會招手。我在車上又發現你留下的太陽鏡,我想到你戴太陽鏡時的神氣,戴得好好,你好會戴太陽鏡。有時候你很乖,有時候你就不。今天老是想到你很乖。我跑到衡陽街,在一家象牙店裡物色一塊小象牙,特請名師,為你治一顆小印(三十一號可取),算是對你乖的一種獎勵。你可以用這顆圖章開空頭支票,開得滿天飛,飛得跟滿天飛的情書一樣(「支票與情書齊飛」)。自從「眾師情人」至「「文化界的大眾情人」,你一共寫過多少情書?蕭盂能真傻,他應該遍訪天下,把這本「『小Y』情書」印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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