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敖 > 李敖快意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2.小寒紀(3)


  我一生中為他們父子兩代講公道話,這不是更奇怪的兩代緣嗎?

  我在一中不但有這種緣,還有書緣。法國作家赫克脫·馬婁(Hector Malot)的名作《苦兒努力記》(Sans Famille,有章衣萍等譯本,兒童版;又有徐蔚南譯本,世界版,名《孤零少年》)苦女奮鬥記》(Adventures of Perrine,有趙餘勳譯本,少年版)、《海國男兒》(Romoin Kolbpis,有適夷譯本,建文版)等,都在中國風行。我一九四七年在北平念小學時,就是這些書的讀者,其中最喜歡的,就是《海國男兒》。到一中後,在台中一家租書店再見這本書,後來弄到錢去「買下」,卻不知去向;十多年後,一九六六年八月三十一日,我在臺北枯嶺街書攤又見到它,乃立刻買下,並在一九八八年把它重版。我在序裡說:「四十年來,在北平得讀《海國男兒》,使我如夢如幻;在臺灣發現《海國男兒》,使我如見故人;在四十年後重印《海國男兒》),使我如願以償。人生的快樂之一是重溫舊夢卻不破壞它,當我自己『漂泊東南天際間』,也變成了海國男兒,我更能欣于所遇於彼岸了。」

  除了我自己的藏書之外,台中一中圖書館是我遍讀群書的大書倉。但以我的好學,這還是不夠的,所以我又向省立台中圖書館發展。除了看《武昌革命真史》等書外,在一九五二年八月九日到二十七日十八天中,我還根據這個圖書館一藏書,寫成「四部備要暨四部叢刊書目對照表例》。在這十八天中,我幾乎每天都跑到這個圖書館,坐在長板凳上,埋頭我的「學術研究」。那時候,我剛念完高中一年級,十七歲,己寫了《李敖劄記》四卷。這個大表,收在四卷劄記中的第三卷裡。三十年後,我發表這些早年的成績,證明給大家看:

  李敖對中國文化的研究,遠在三十年前十七歲時候,就已達到什麼水準了。我當年的功力和用功,和我三十年後的功力和成績,顯然有著因果的連貫。

  在省立台中圖書館看書的一天,坐在我對面的,有一個女孩子,清秀可人,是台中女中的高中生。我生平最喜歡清秀的女人,這女生不但清秀,並且一片純潔聖潔,令人心靈為之淨化,我只見過她一次,但我為她三十天內,不再手淫,以表示我的淨化,但丁(Dante)在九歲時見過小他一歲的比阿特麗斯(Beatrice)一面,十八歲時又見到一面,此後未再見面。比阿特麗斯二十四歲死後,他為她寫出不朽名著,因為他一直單方面的精神戀愛,把比阿特麗斯當成上帝派來拯救他靈魂的天使。我當然沒有但丁那樣神經,不過奇怪的是,這個相逢永不相識的高中女生,竟使我惟靈了一個月,這是我一生中絕無僅有的紀錄。

  我在一九五三年間,寫了一大堆詩,其中一首是《多情總難免》:

  多情總難免,戀愛我豈敢,心地要純潔,愛情要遙遠。

  這可說是我思想上「慘綠少年」時代的愛情觀。那種愛情觀基本上是自抑的,所以不無多愁善感的一面,我有《遐想》四首:

  秋水何茫茫,明月何皎皎,
  「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遐想之一)

  歪思令我老,惆帳弱此身,
  深情將無我,不再動冰心,(遐想之二)

  獨坐對秋水,不敢念伊人,
  歲月催我老,落魄一流民。(遐想之二)

  獨坐對秋水,愴然懷古今,
  歲月催我老,灰盡少年心。(遐想之四)

  當時我對高中女生「羅」暗戀,故有羅裙芳草之喻,這種自抑,我終於打破了。我開始寫信給「羅」,當她第一封回信寄來的時候,我再也不「不再動冰心」了。

  雖然在愛情上「慘綠」,在人生大方向上卻「殷紅」得很陽剛之氣,已開我日後的先河。有詩為證:

  我既不浮海,我也不藏山,
  我走我的路,只在世俗間。(《浮海與藏山》)

  人皆謂我狂,我豈狂乎哉?
  是非不苟同,隨聲不應該,
  我手寫我口,我心做主宰,
  莫笑我立異,罵你是奴才。(《寫貽黨混子》)

  眼亮心要黑,朝夕窺國賊,
  千里尋知己,一求大鐵椎。(《論俠六首》之二)

  少年慕虯髯,揚眉持虎須,
  大志雖未展,牛刀不割雞。(《論俠六首》之三)

  不拐彎抹角,不裝模作樣,
  有話就真說,有屁即直放。(《詩的原則》)

  志在挽狂瀾,北望氣如山,
  十年如未死,一飛可沖天。(《立志》)

  海底有臥龍,窟中有狡兔,
  一朝風雲起,我非池中物,(《風雲》)

  老子沒好氣,見你就倒楣,
  怒從心上起,殺盡直娘賊。(《雜詩八首》之二)

  沒有窮酸相,不會假斯文,
  高興就作詩,生氣就罵人。(《雜詩八首》之四)

  蛟龍亢虎黯然銷,莽莽神州鬼魑魅號,
  甘以赤膽蒙身禍,恥于苟安作文豪。(《蒙禍與苟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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