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敖 > 李敖快意恩仇錄 | 上頁 下頁
1.陸根紀(2)


  從哈爾濱遷到北京後,二姊的回憶更完整了:

  從住內務部街甲四十四號開始,年齡允許我有了完整的記憶。我們住在靠近東口。出東口的橫馬路是南小街。東口拐角是個醬油店,兼賣菜和閂常調味品。外祖母常差我去買蔥薑、打醬油之類。醬油店對面有個南貨店。我從小愛吃零食,南貨店將鐵蠶豆、杏板兒、花生仁、瓜子、蘋果乾等等,用普通白紙包成立體三角形,真不知賺去我多少零用錢和壓歲錢!當然我的壓歲錢還是有一部分輸給外祖母。外祖母對打麻將十分著迷……她平時有牌友輪不到我們上場。打麻將絕大多數是她贏。逢到過年她的牌友忙於其他應酬,碰上她手癢而我們的壓歲錢又在口袋裡叮噹響的時候,也就湊合著讓我們給她解悶兒了。……偶然在三缺一的時候,李敖也湊數,最恨坐在李敖下家,他只會對對和,不停地碰。

  二姊對外祖母的描述,尤其在老太大的偏心上,落墨尤多:

  我們每天晚上吃的水果都是由外祖母分給,給多少是多少。但外祖母很偏心,大姊和三妹回家(指外祖母的房間)後,還會分到額外的。敖弟占了是男孩的便宜,有時外祖母會暗暗塞水果到他的被窩裡。

  老太太們的偏心性格是很普遍的。我看到外祖母一邊做活兒(用針線「衲」鞋底做布鞋)一邊聽收音機,收音機中說相聲的挖苦老太太,說:「老太太動胸腔手術,可是開刀後找不到心,找了半天,原來心在胳肢窩(腋下)裡!」其心之偏也可想。外祖母一邊聽收音機一邊笑,但是笑歸笑,偏習難改也。

  二姊又回憶到我的一件做偷竊共犯的故事:

  外祖母在世的時候,始終是我們李家的當家人。外祖母不識字,但聰明過人,當年住在哈爾濱就發生過這樣一個故事:曾有一次組織哈爾濱的中學校長到日本參觀,爸爸是其中之一。但臨走前爸爸的旅費突然在家裡失蹤。家裡的人怪來怪去未免心境不佳。外祖母找個算命先生問卜,算命先生說:「是一男一女所為,錢還藏在家裡某處縫裡還沒轉走。」外祖母最懷疑是個女傭人幹的,但同夥男的是誰弄不清楚。於是外祖母安排大家晚上去看戲,同時讓六中一位元校工監視家中動靜。散戲回家後校工報告說,通過一面鏡子看見女傭人在廁所裡鬼鬼祟祟幹點什麼。外祖母胸有成竹宣佈要搜查每一個人,裝模作樣最後搜到那個女傭人,她作賊心虛慌裡慌張,又遲遲不肯脫掉襪子,最後媽媽一把將她的襪子揪下來露出贓款。因為錢曾貼住她的腳底,媽媽拋掉外面一張扔給她,並趕她捲舖蓋走路。外祖母成功地定計偵破疑案,事後分析案情還是都認為算命先生算得准。因為女傭人作案過程中,始終抱著完全不懂事的敖弟做掩護。只是算命先生好糊塗!只算准作案人的性別,可男性「嫌疑犯」的年齡誤差未免太大點兒了。

  在二姊的回憶裡,包含了許多養生送死故事,最可看出我們那一世代的舊時信仰與風光。不論是燒紙還是拜祖宗牌位等,都屬於養生以外的送死範圍,中國的送死是大學問,二姊在這方面的描寫真是精采絕淪。我們對祖父祖母叫爺爺奶奶,奶奶一個人生了十二個小孩,六男六女,成雙成對。其中四叔、大姑、二姑、三姑、五姑雖都「壽祿不永」,但是還剩下十二分之七,剩下五男二女。十二個小孩中,爸爸在男孩中排行老二。爺爺奶奶老了後,一直跟老二和二媳婦一起住,但奶奶卻說老二以外的兒子和媳婦最好。奶奶會對整年養她的老二和二媳婦有微同,卻對平時聊拔幾毛、只在年節生日送點小禮的其他兒子媳婦大加稱讚,這種是非不明,是舊時代老大大的一個特色。爸爸媽媽身受委屈多年,想不到媽媽老了以後,也有這種傾向,也變得抱怨「養生派」而偏心「送禮派」,誰說歷史不重演!按中國舊式家庭有三大戰:

  婆媳之戰、姑嫂之戰、妯娌之戰。這三大戰,都跟媳婦有關。

  媽媽是我們李家媳婦,當然無役不與。李家正趕上中國大家庭的解體時代,所以大戰的程度極輕,只限於背後的一些女人是非而已。作為一個媳婦,媽媽對奶奶不錯,奶奶臨死前,纏綿病榻,每天給她擦身體的,就是這位二媳婦。奶奶去世前後,二姊有回憶如下:

  奶奶婚後凡十年一直在懷孕生孩子。最年長的大爺和最年幼的老姑相差三十二歲。差了整整一一代人。奶奶生了六兒六女之後還是沒空手,帶著個子官癌去世。患病期間奶奶雖能忍痛沉默不語,但顯而易見是在活受罪。不但臥床不起骨瘦如柴,而且生褥瘡,自己也沒有能力排便。老姑每天戴上口罩為奶奶解決便秘的痛苦,入人都說奶奶的老姑娘很孝順。難熬的日子拖了很長時間。爺爺也常拄著拐棍兒走到奶奶房間門口問一句:「你中不中?」終於有一天奶奶不再能說話,左邊面頰不斷地抽動,後來嘴也歪了,半邊臉愈腫愈大,眼睛痛苦地直視著直到咽氣。從奶奶病情惡化開始,我差不多一直陪在她身邊。一方面我很喜歡和善的奶奶,另一方面也想陪陪老姑。老姑對我說:「不用害怕,只要是親人,無論生病或去世看了都不會怕。」本來除去奶奶最後面部抽搐留給我的印象很揪心之外,對於奶奶死去我並不害怕,問題是喪事的發展讓我嚇破了膽。

  奶奶去世是在晚上,爸爸讓我到隔兩條馬路的乾麵胡同通知五叔。等我回家之後看到奶奶已被穿戴就緒,停屍在爺爺房間的走廊裡。那是個挺可怕的鏡頭,身材瘦小的奶奶上身穿九件長長短短的袍子,下身套六條褲子,數字是規定的並有什麼講究吧!腳下穿一雙嶄新的方頭繡有花紋圖案的鞋,頭被卡在一個硬枕頭裡。壽衣壽材都是早已準備好的。最外面一件壽衣是個大紅長袍,好大好大,至少能裝進去五六個奶奶。上面繡滿了色彩反差極大的花卉,下擺部分則是太陽、雲層、海水之類的彩色刺繡。相信那件繡袍價格一定十分昂貴。奶奶的臉用一塊白色方布蓋著。頭頂有一個容器當中插三根筷子粗細的棒頭,頂部黏一大團棉花球,大概算是引路燈。我開始感到恐怖,停在那裡的是具僵硬的屍體,與和藹的奶奶完全聯繫不起來,隨後全家都穿上孝袍,在忙亂中接待前來祭吊的親眷與朋友。然後將奶奶入殮送到廟裡準備辦佛事,我眼前看不到令人生畏的場面,恐懼的心也就逐漸安定下來。萬沒想到奶奶過世的第七天,不知道誰出餿主怠說:「死人七天要回望鄉台。」於是在奶奶的床上放一張小矮桌子,上面放盆洗臉水、梳子、鏡子、愛吃的點心。床蔔還撤些砂子想留下奶奶的腳印。當晚將奶奶房間的窗門大仟,我整夜睜圓雙眼不敢睡眠,一直困擾地想:奶奶是如何從棺村裡爬出來呢?是走進門還是飄進窗?是平時的樣子還是半邊臉腫著?是否穿那件可怕的紅袍子?會不會也來看看我,奶則是人還是鬼?小時候看京戲濟公傳,其中關於陰陽兩界、關於無常鬼魂、關於死而復生等等可怕的傳說,都忽真忽假湧現在我眼前,總之,我完了。事後幾個月,我路走到一半會突然下決心仗膽子,回頭看看有沒有鬼影子跟著;常為自己規定若是靠左邊走,晚上就不會怕做夢。走兩步想想不對會遲回去重走,整天神魂顛倒。俗話說「福無以至,禍不單行」,上海人另有說法叫「運來推不開,倒楣一齊來」,看來都有幾分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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