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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前程(2)


  那時我在《文星》推動現代化,其中專案之一是扒糞運動——扒高等教育的糞。1963年11月1日,我在《文星》第七十三期發表「高等教育的一面怪現狀」首開先河,先攻擊台大;1964年5月1日,轉向輔大,第七十九期刊出孫智囗透露、孟祥柯(孟絕子)執筆的《從一巴掌看輔仁大學》,高潮迭起。刊出後,我同方豪吃飯,兜他寫點輔大的文章,因為我相信他近水樓臺,一定有內幕檔。方豪聽了,義正辭嚴地正告我:「我是神父,我怎麼可以這麼做?」我說:「臺灣好擠——啊!」我故意拉長了「擠」字的聲音,方豪頓時面色大變。我說:「一、我保證這件事只有你和我知道;二、我和你一起寫,文章也有我寫的部分;三、不論出了什麼事,我自己一個人擋,絕對與你無關。」我又說:「老師想想看:田耕莘他們從大陸到臺灣,『乞丐趕廟公』,把臺灣的地方教會都給奪了權,你們怎麼忍得了這口氣?教會這樣黑暗,這種黑暗,又侵蝕到高等教育裡,老師怎可以不說話?天下壞事的造成,有兩個原因,一個是壞人做壞事,一個是好人容忍、坐視,甚至默許壞人做壞事。做好人是不夠的,得做奮鬥的好人才成。所謂奮鬥的好人,就是要挺身出來向壞人作戰、向惡勢力作戰、向腐敗和愚昧作戰。向老朽和開倒車作戰、向頭腦不清的混蛋作戰。奮鬥的好人不會背後袖手歎氣,不會關著門埋怨,不會悶著頭給壞人欺負或看壞人欺負人,奮鬥的好人總該發揮打擊力出來。今天我勸老師寫點東西,目的也無非在此。」方豪聽了我的話,終於心動,他同意寫一篇,不過要附加一個條件,就是文章底稿最後要還他,我笑了一下,同意了。文章果然來了,標題是《從三檔看輔仁大學文學院》,我把它加進我寫的部分後,以「沈沉」的名字,發表在1964年9月1日的《文星》第八十三期上。這篇文章一出,無異把一顆原子彈丟在天主教頭上。田耕宰等立刻開緊急會議,追究教會內部文件怎麼洩漏的?並追究作者是誰?與會人士不假思索,一致斷定非方豪莫屬,於是立刻把方豪找來,由田耕莘親自審問。方豪死不肯招。田耕率要他在聖母面前跪下發誓,方豪撲身便倒、脫誓而出,仍舊矢口否認。田耕率大罵他發假誓,方豪被逼無法,心生一計,說請到《文星》去查,如能證明是我寫的,我就甘服。田耕宰認為有理,就決定派人去查。但《文星》有李敖在,李敖是何等剽悍的人、豈是易與之輩?於是商量一陣,決定派徐熙光神父來「掛銅鈴」。徐神父透過一位元認識我的朋友先打招呼,然後就單獨到我家裡來。

  寫到這裡,先要插播方豪。方豪自從在田耕宰那邊虎口餘生後,落荒而走,氣急敗壞找到我。我安慰他說:「我不是有過保證給你嗎?我保證這件事只有你和我知道,不論出了什麼事,我自己一個人擋,絕對與你無關,你還怕什麼?」他說:「我當然相信李敖最夠朋友,只是這回我給嚇壞了,特別來看看你,通知你他們會找你,你有個準備。此外,我還有個要求,希望你幫忙。我想請你在報上登個啟事,聲明一下這篇文章是你寫的,與某神父無關,不知可不可以?」我說:「凡是對你有利的,你要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要我怎麼做就怎麼做。登啟事可以,你說怎麼寫,你擬稿,我照發就是。」方豪大喜,立刻擬了稿子,並要求由他親送《聯合報》,我給他登報費,他不肯收,就這樣的,「李敖啟事」便上了《聯合報》。

  徐神父出現了,賓主坐定以後,他說:「李先生是乾脆的人,我們打開天窗說話:教會方面,斷定是方豪幹的,方豪品行不端,我們不會錯怪了他。不過,為了證據齊全,我們還是找到《文星》,請李先生開一證明,證明作者是誰。」我說:「不管作者是誰,《文星》沒有義務答覆你們。」他說:『當然沒說義務不義務,只是來請你們答覆。」我說:「請也不行。」他說:「教會方面表示,這篇文章已構成嚴重的誹謗,很多人主張要告《文星》,一告的話,作者是誰,就可以告出來了。」我說:「是可以告出來了,不過作者的名字叫李敖。」他說:「李先生說笑話,這篇文章不是你寫的,是方豪寫的。」我說:「是我寫的,方豪寫不了這麼好。」他說:「我們相信是李先生改過的,增補過的,不過起草的一定是方豪,李先生不會知道這麼多教會的內幕。」我說:「只要你們告告看,你們就會驚訝我知道教會的內幕,遠超過你們的想像!你可以轉告田耕莘,我保證在你們告我的第二天,就公佈閉同性戀的神父名單——包括你徐神父在內!」徐神父一聽臉色大變,趕忙說:「哪裡的話,哪裡的話,李先生對我們全誤會了。田樞機派我來,絕不是通知要告《文星》的,哪裡會這樣傷和氣。……相反的,教會方面還準備送二十萬元現金給《文星》資料室,不要收據。教會方面決意要清除神父的敗類,所以無論如何要李先生幫忙。」我說:「二十萬是大數目,可是你們看錯了人。你請回去吧,告訴田耕莘,留著二十萬,去買別人吧!李敖不賣,也不幫忙!並且順便帶一句:文章是我寫的,可別罰到方豪,別冤枉了好人。方豪如受到教會的懲罰,我可不能沉默!」就這樣的,方豪安然過了關。輔仁大學大改組,頭目周幼偉下臺。周幼偉氣得要死,印了一本小冊子——「不得已而辯」大罵方豪,被田耕莘立刻下令收回,不許散發。周幼偉離開臺灣,不久就氣死了。

  方豪驚魂甫定,同我秘密聚了一餐,誇獎我真夠朋友。真是男子漢,說話算話。我笑著說:「你何必這樣怕他們?讓他們給你開除教籍(破門律)算了,別做什麼神父了,討個老婆好過年吧!」方豪苦笑著說:「不行啦,我太老了!我若給逐出教會,就身敗名裂,一切都要從頭做起。我太老了!我沒有時間和勇氣去掙扎了!」我說:「無論如何,你總算做了一次奮鬥的好人,而不是什麼也不做的好人。」他說:「我再也不要做奮鬥的好人了!我還是做什麼也不做的好人吧!跟你一起奮鬥,嚇死人了!」我大笑。那天我喝了不少酒,有點醉了。方豪的臉型在我眼裡有了變化,好像忽短忽長,像一條橡皮筋。酒醒後我想起:物理學上,橡皮筋在拉長時候,實際是受到了壓擠,受到了擠擠擠擠,溫度就升高了。所謂好人,又何嘗不這樣呢?好人其實是最膽小的,懦種的,偷懶的,偽君子的,逃避現實的,害怕壞人的,什麼也不做的,只會獨善其身不會兼善天下的。好人只會消極做好人,不會積極做好事。所以,好人其實是很不發熱的。如果把好人當成橡皮筋,把它壓擠,把它擠擠擠擠,它的溫度便會升高。可見我們這些「善霸」、這些李敖之流,有一個大用處,就是可以使好人做好事,可以誘好人做好事,可以逼好人做好事。由於我們的深藏,他們才可以顯露;由於我們的佈施,他們才成就了功德。

  方豪在這一事件爆發以後,開始扶搖直上,1969年做政大文理學院院長,1974年當「中央研究院」院士,1975年當「名譽主教」加「蒙席」銜,1978年率團去香港參加聖文生慈善年會並在海外講學。……成為德高望重的好人;我則開始江河日下,被國民黨鬥倒鬥臭,後以叛亂罪判十年。那時方豪正在政大做文理學院院長,我從牢中寫信去,請他代賣我的部分藏書,錢給我母親。他同意了。不料書派人送過去,他又反悔。我大怒,寫信大罵他,並威脅出獄後要公佈「沈沉之事」。他怕了,寫信來說書雖無法代賣,但鑒於我乃孝子,願每月付我母親三千元,直到我出獄為止,我同意了。他果然守信寄來,我心中感謝,可是嘴巴不能軟,一軟他又會耍賴了。如今方豪早已魂歸天國,我懷念他,覺得真的方豪有兩個,一個是世俗的、神職的、公開的;一個是超凡的、人性的、秘密的。做了他多年的學生,我自信我能探入他超凡、人性而秘密的一面——那連他自己都不敢承認的一面。我不願讓這一面的方豪死後埋沒,我若不寫,方豪就真死得太渺小了。

  方豪的例子,證實了好人需要「善霸」逼他做好事,好人多是偽君子,如果雲龍契合,偽君子也會做出好事。我這種態度,才真真是「與人為善」。非但偽君子如此,甚至真小人真壞人也可以適時打造。我生平不怕同三八蛋合作,如果你厲害,使王八蛋無法施展他王八蛋那一面,他可能就變成一次好人,做出一次好事,「法門寺」中的宦官劉瑾,就是一例。

  方豪事件的另一餘波是,徐熙光神父後來也跟我熟識了。他後來跟一家書店有財務糾紛,但對方有黑道勢力,他盼我幫忙討債。那時我正被警備總部二十四小時派人跟蹤軟禁,我想黑道最怕警總,我大可借力使力、以毒攻毒,就答應了。討債之日,對方果然有流氓現身,儼然武士刀出鞘模樣,我手一招,跟蹤在我背後的警總人員宣鳳林等立刻上前,亮出身分,大喝:「你們有話跟李先生好好說,我們是『保護』李先生的,你們亂來,就抓去管訓!」嚇得流氓鼠竄而去,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與徐熙光音訊不通二十多年後,章孝慈請我去東吳,消息傳出,台中靜宜大學也聞風而至,以聘書相招,聘書署名:「校長徐熙光」。我為之一笑,謝絕了他。後來陸嘯釗告訴我:徐熙光實在是一個很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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