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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台中(6)


  嚴僑被捕時我還不知情,第二天的中午,爸爸從一中回來,說到一中傳出嚴僑被捕的事,我聽了,十分感傷。我的感傷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照顧嚴師母和三個小孩。那時1950年生的大女兒嚴方才三歲,兒子嚴正尚小,小女兒嚴諒還在懷裡吃奶。我跟嚴師母商議多次,一籌莫展。我那時休學在家,只是高三上的學生身分,家裡又窮,沒有任何收入,實在愧無以幫助嚴師母。我只好餓早飯不吃,存了一些錢,送給了嚴師母。後來我爸爸知道了,嚴肅責備我不可以這樣做:「嚴僑既然被捕了,誰還敢幫他呢?」這是爸爸的理由。這種理由是缺乏同情心的,但是在國民黨的苛政下,同情畢竟是一種跳到黃河洗不清的「危險品」,在陰影幢幢的株連下,殘存的一些道德品質,也就備受考驗了。

  雖然如此,嚴師母和我,總希望血緣關係和親屬關係上的幫忙,或能免掉國民黨的嫉忌。因為這種關係畢竟是血親問題,總不是政治問題。在一陣日子拖過後,嚴僑毫無音訊,嚴師母和我商議,決定北上投親,她希望辜振甫等能施以援手。就這樣的,嚴師母收拾殘破的一些家當,帶著三個小孩,含淚北上了。嚴師母北上後,沒有任何消息了。我個人也忙於大專聯考等,沒有再能做什麼。嚴僑和嚴僑一家,就這樣在台中育才路消逝了。我有時夜裡散步,經過嚴家的舊宅,遙望院裡的一片濃蔭和屋裡的一片死寂,內心悲涼不已。

  幾年以後,一天胡家倫在台大告訴我:「你記得嚴僑嗎?他死了,死在火燒島。」(我們那時都叫「火燒島」,不叫「綠島」。)胡家倫的父親是國民黨中央社老人胡傳厚,與葉明勳他們熟,他的消息應屬可信,我聽了消息,十分難過。

  這時我在思想上,受了胡適、殷海光的影響,已經十足是一個成熟的自由主義者,在我思想成長的過程中,嚴僑雖然對我已是「過去式」,但他的偉大人格、他的聲容笑貌、他的熱情犀利、他的悲慘人生,卻對我永遠是「現在式」,他是我人格上的導師,我慶倖在我一生中,能夠親炙到這麼一位狂飆運動下的悲劇人物,使我在人格形成中,得以有那種大陸型的脈博、那種左翼式的狂熱、那種宗教性的情懷與犧牲。在這些方面,嚴僑都給了活生生的身教,也許嚴僑本人並不那麼豐富、那麼全面、那麼完整,但對「少年十五二十時」的李敖而言,無疑地都成為我的導師。最後,雖然導師自己倒下去了,但他的學生還在前進,——他的學生沒有倒!

  在台中一中的同學,轉成我好朋友的頗多,高我三班的有張世民、何同紋、周春堤;高我二班的有李天培、金嘉錫、陳欽銘、蔡希灼、陳世熙、黃容;跟我同班的有陳正澄、張育宏、趙天儀、吳鑄人、楊爾琳、賴憲滄、韓毅雄、王新德、黃顯昌、施啟揚、朱廣誠、剛華民、熊廷武;跟我同屆的有張光錦、孟祥協、吳文立、何西就、胡家倫,何鎧光、李耀祖、張仁龍、莊銘山、趙秀雄、林益宣、李仁、譚偉力、李述古、李華竣章含精、任建園、馬安國、宋世源、李咸林、姚嶂、江合祥、程國強、徐武軍、胡業純、陳振威;晚于我的有李文岳,丁善奎、吳傑人、陳瑞洲、張宏謀等。最有趣的是林正方,他在一中,以留級出名,從高我幾屆到低我幾屆,算也算不清了,他是個有趣的人,只是太粗線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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