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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北京、太原(4)


  日本人侵略中國,在臺灣,在東北,都從小學一年級起有日文課;在華北,則從小學三年級起。當時每個小學都有一名日本顧問,新鮮胡同小學日事顧問叫「施掘」(?),我們給他外號,叫「屎橛」。這個日本人態度還友善,寫了一手日本體的好毛筆字,經常寫出來,做為每週重點。我記得他寫過「姿勢」兩字,貼在佈告欄上,要大家注意「姿勢」。教我日文的是一位男老師,我那時恨日本侵略中國,不喜歡學日文,成績很壞。成績單拿回家,爸爸說:「恨日本和學日文是兩回事。學一樣東西,總要學好才對。」於是我開始發憤,最後考了一百分。

  1945年十歲進小學四年級,抗戰勝利了。在淪陷區生活八年的遺民,自然渴望重光的一切,我們這些做小學生的,也不例外。過時候,一個最優秀的小學生出現了,他的名字叫詹永傑。詹永傑長得極好,圓圓的臉、紅紅的臉蛋、一對又大又亮的眼睛、一張能言善道的嘴巴,突然脫穎而出,在四年級的班上,風靡了我們。原來詹永傑知道最多的八年來被封鎖的一切,他會背《國父遺囑》、他會讀《三民主義》、他會唱《中華民國國歌》,他也會唱《義勇軍進行曲》。……在四年級第二學期,他甚至發動同學,一齊抵制一個叫齊鳳鳴的大塊頭,說齊鳳鳴欺負我們,動輒動拳頭,我們「抗齊八學期」,如今要隨抗戰八年,一起勝利才對。我因在二年級時被齊鳳鳴動過拳頭,久思報復,今逢詹永傑發難,自然首先響應,於是群起而鬥齊鳳鳴。齊鳳鳴見人多勢眾,氣為之沮,級任老師魯小姐事後責備我,說:「沒想到你那麼凶!」其實我也沒想到我是那麼凶的人,詹永傑啟發之功,實不可沒。詹永傑家裡有不少雜書,常跟我交換看,使我在讀物的廣度上,進步不少。後來詹永傑和我,還有一個腦後留「墜根」(「墜根」是腦後留眼鏡片大小的頭髮,這種從胎毛就留起的頭髮又叫「孝順毛」,留長後可編小辮,因為很短,據說鬼都抓不住,可以長命百歲,所以也叫「鬼見愁」)、左耳戴「金圈耳環」(滿月這天紮左耳洞戴「金圈耳環」,意謂套住了、安全了,結婚之夜才由新娘拿下)的小朋友,三人在我家,焚香膜拜,拜起把子來,這當然是受了劉關張桃園結義的影響。爸爸很喜歡詹永傑,說他長得真好,他看見我們拜起把兄弟來,還叮囑我們不要「拔香頭子」(把兄弟決裂之意)。

  四年級念完的時候,就是「初斜畢業,先發一張文憑。這是我平生第一張文憑,內容如下:

  畢業證書學生李敖系山東省濰縣人現年十二歲在本校初級修業期滿成績

  及格准予畢業此證

  北平市立新鮮胡同小學校長 張瑞珂

  中華民國三十五年七月 日

  十二歲是舊式演算法,從懷胎起算,所以生下來就多一歲。文憑上的圖章旁加蓋「暫用舊穎字樣,因為隨著抗戰勝利,國民黨大發神經,大發「改名狂」,把好好的「北平市立新鮮胡同小學」改名為難聽的「北平市立一區九保國民學校」,校長也換了,因為青黃不接,所以「暫用舊穎。

  國民黨趁抗戰勝利的威風之一,是所謂北平市教育局局長王季高來視察,全校學生都恭迎如儀,不在話下。這位局長大人,在共產黨圍城前夜,曾先開溜。原來圍城前,國民黨在當地的頭子傅作義,宣稱「誓與北平共存亡」,為了表示「共存亡」的決心,上上下下,誰都不許走、不許開小差、不許逃難,同時在城內加做市內機場等,決心表演得煞有介事。可是王季高洞燭機先,看到所謂「誓與北平共存亡」是鬼話,於是,自己就先逃難到南京了。王季高一走,傅作義大怒,致電中央,請將王季高截回。但是還沒截回,傅作義就投降了。國民黨在大陸,經常表演「共存亡」的把戲,可是真正相信它的,就來不及跑出來了。後來到臺灣的袞袞諸公,都是當年絕對不相信自己發誓「共存亡」的一群人,唯獨不自信,故能失信,悲夫!

  另一件國民黨趁抗戰勝利的威風之一,是陸軍總司令何應欽來宣慰。全北京的小學生都列隊在馬路兩邊,恭迎如儀,也不在話下。我們這些可憐的小學生,還參加歡迎美國軍人北上。大老美們在卡車中招搖而過,我們恭迎如儀,更不在話下。美國軍人北上,是美國人支持國民黨的具體行動,大家對老美最初印象尚可,後來他們鬧得不像話,最後強姦了北京大學外文系二年級女學生沈崇,惹起公憤,才滾了回去。

  1946年十一歲進五年級,算是「高小」,共有甲乙丙三班,我分在丙班,就是五丙。五丙教室是全校最後面的一間教室,隱蔽而陰森。級任老師是王恒慶,是一位樂觀、口才好、又循循善誘的好老師,她除了生小孩時候由她哥哥代課外,一直跟我們到六丙以至「高斜畢業。她在正課以外,還教我們念《陋室銘》、《歸去來辭》、《桃花源記》、《秋聲賦》、《賣柑者言》等古文,這些古文我至今能背,都得力于王恒慶老師的開導。五丙以後,我的課外書讀得愈來愈多,成績已脫穎而出。1947年十二歲念六丙時候,我當選班上自治會主席,又是學校圖書館館長、又是模範兒童,那時詹永傑在六甲,已經成績不如我了。王恒慶老師跟我們同學感情極好,但有一次被我們氣得賭氣不教了,走出教室,我跑出去,把她迎面推了回來。王恒慶老師是我小學時代最懷念的老師。我小時候,長得「真人不露相」,面目慈祥,同學們給我起外號,叫「老太太」,王恒慶老師也這樣跟著叫,她能和學生打成一片,由此可見。王恒慶老師生小孩時候,她的哥哥來代課,此公身材很高,寫了一手整整齊齊的黑板字,為我生平僅見。他在我作文上批「意短情長,允稱佳作」,給我最大的鼓勵。他最喜歡講《聊齋》故事給我們聽,陸判也、織成也,把《聊齋》人物講得鬼氣森森,最令我們傾倒。

  教勞作的老師外號「老頭」,是齊白石的學生。他宿舍裡琳琅滿目。藝術奇珍甚多。他教我們刻印,第一次我刻「竹報平安」四個字,刻得不錯。有些頑皮的男生不肯刻,只用朱筆偷偷描成印文,去騙「老頭」。「老頭」一看,劈頭就揍。頑皮的男生們個個恨他,在勞作課前,常常用毛筆劃「打倒老頭」圖文在鏡子上,再用鏡子反射日光照在牆上,好像電影一樣,全班大笑。不久「老頭」進來,追查此事,又是一個個狠揍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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