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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北京、太原(2)


  茂林喜歡鳥,我也大受影響,養起鳥來。北京舊家的紈絝子弟,常常出門卷著白袖子、提著鳥籠子、叼著煙、邁著八字腳走路,一派腐敗墮落的模樣。我那時太小,還不到這種水準,不過鳥倒也養過幾隻,有一隻百靈,老老的,會學十一種動物的聲音,可惜其中包括學貓叫,百靈一學貓叫,就被認為誤入歧途了,身價也就大跌了。茂林會畫一筆鳥,就是一筆下來,不間斷,連成一線,畫出鳥來。我大為佩服,也就全套學到。我把它們畫在牆上,左右對稱。左邊寫上「溫鳥」,右邊寫上「李鳥」。

  我小時候,道學得很。我四五歲的時候,家裡一部分房子分租給一家房客,房客中有個小女兒,大家叫她小妹。我當時最大的「特怖」(taboo),就是別人說我和小妹有什麼什麼關係,我會立刻大發脾氣,並且破口大駡。姊姊們知道我這一弱點,所以吵架時候,故意說我是「小妹丈夫」來氣我。我呢,就用「大連太太」來報復(大連是大爺親戚李德鄰的兒子,是個極頑皮又厚皮的小男孩)。有時候,和姊姊們如有什麼談判或協議,為遵守諾言起見,雙方都以「大連太太」「小妹丈夫」做賭咒,姊姊失信,就是「大連太太」;我若失信,就是「小妹丈夫」。我一點也記不起為什麼會變得如此「小妹丈夫」過敏症,也搞不清為什麼變得如此道學。這種「嚴男女之防」,後來發展到連溫茂林都吃我不消:———茂林同女傭人們一起吃飯的時候,我竟在旁邊監視,不准男人同女人講話!有一次茂林看我不在,講了幾句,不料我卻從桌子底下跳出來,對他大聲申斥一番。我的古怪與任性,由此可見一斑。

  爸爸的禁煙局長位置,後來捲入政治紛爭裡。原來日本華穀(?)中將很跋扈,找當時「華北政務委員會」委員長王克敏的麻煩,於是腦筋就動到太原禁煙局上面。王克敏是浙江杭州人,清朝舉人,做過清朝留日學生副監督。民國以後,三度出任財政總長。盧溝橋事變後,做「中華民國臨時政府」行政委員會委員長,又做「新民會」會長,成了「前漢」(前期漢奸)。到了1940年,跟「後漢」(後期漢奸)汪精衛的「中華民國國民政府」合併,把「中華民國臨時政府」改為「華北政務委員會」,王克敏做委員長兼內政總署督辦,名義上歸汪精衛管,事實上自成體系。王克敏因為老資格,也有個性,對日本鬼子並不唯命是從,惹起日本軍人的嫉恨,華谷中將於是掀起「太原禁煙局貪污案」,給王克敏好看,於是首當其衝的被害人,就是爸爸(此案掀起,當然也與爸爸被疑做地下工作有關)。一天晚上,爸爸、媽媽、二姊、我、大妹,搭上自太原回北京的火車,車開到榆次,上來幾個日本兵和翻譯,同爸爸說了幾句,就由兩個日本憲兵把我們帶下車了。走在又黑又泥濘的路上,日本憲兵輪流抱著我,很久以後,到了日本憲兵隊,我不久就睡了。第二天醒來,看到的是一間舊式的平房,中間院子不大。到了下午,媽媽和我被釋放,爸爸就失掉自由了。

  華谷中將的做案方法是:由商人咬太原禁煙局的信科長、于秘書等貪污,再牽連到爸爸。信科長長得人高馬大,在憲兵隊,被日本鬼子打得皮開肉綻後,再在打破的肉上,揉上鹹鹽來整他;於是秘書也被三上吊、灌涼水等,可是他們都不肯誣攀爸爸,所以爸爸沒吃苦頭。他被關了半年多,最後無罪開釋。爸爸坐的日本式牢,規矩很嚴,白天必須盤膝挺腰,正襟危坐。由日本憲兵做禁子牢頭。整整六個多月,他挨過一個耳光,他的手錶,被日本憲兵要求對換,最後他回北京時,戴的是個東洋爛表。

  「爸爸最後無罪釋放,王克敏對爸爸的清白,極為欣慰。他把爸爸請去,把華北禁煙總局局長的職位給了爸爸,但是爸爸決心不幹、決心脫離官嘗決心埋下頭來,研究一點問題。他選中了中國土地問題,做專題研究,他從此成了國立北京圖書館的常客,在這個第一流的圖書館裡,他遍讀有關土地問題的書,作筆記。他偶爾也買一點舊書,像向乃祺的《土地問題》、萬國鼎的《中國田制史》等。有時候,他也帶我到這個圖書館來,他看他的大人書,我看我的兒童書,父子對讀,構成我一生中最值得懷念的一幅圖畫。

  抗戰勝利後,爸爸因為抗日抗得早、抗得拍子與國民黨不對,自然有被國民黨誣為「漢奸」的危險,所以不得不做一點準備,他決定在清白沒被澄清以前,先躲一下,於是他就隻身先回東北老家。那時候老百姓是分不到交通工具的,他只好徒步走回東北去,結果走到山海關,就被共產黨給擋住,只好折回來。後來第二次再走,才走回老家。

  爸爸在淪陷區背「漢奸」之名、做地下工作,為了安全,他並不澄清他的形象,我那時太小,也不清楚細節,我對他也一直有所誤會,1961年10月10日,我寫信給胡適,提到爸爸做地下工作,「可是我頗懷疑他對工作認真的成績」。後來吳煥章簽署了一封他證明爸爸清白的秘件,是寫給當時國民黨特務頭子郭紫峻的,轉到我手中,我才明白了真相。吳煥章這封秘件,最後使爸爸在抗戰勝利之後,總算免掉了牢獄之災,至於爸爸抗日的功勞、做地下工作的功勞,當然是沒有獎勵的,不坐牢就是獎勵,——這就是國民黨的酬庸與寬大啊!

  爸爸的故事,畫出了一幅謔畫,就是:做為一個國民黨統治下的中國人,不愛國當然不對,但是愛國不愛在嘴上,而要言行合一,可不是好玩的。——要愛國,必須得跟著國民黨永遠在一起才行,你要單獨去愛,不論你多少功勞,結果不用「漢奸」辦你,就是黨恩浩蕩了。爸爸的一生,痛苦的得到這一教訓。因此,在日本走了、共產黨來了的時候,他學乖了,他知道這回一定得抓住國民黨、跟國民黨永不分離才成,再被國民黨所棄、再做國民黨的「棄民」,國民黨再回來,他一定又是「漢奸」了。於是,他決心搶登巴士,先期逃難,追隨國民黨到天涯、到海角,再也不分離。最後,天外有天、海外有海,他跟到了臺灣,就這樣的,我們全家到了臺灣,那時我不到十四歲,無決定之權,一切爸爸決定。爸爸來臺灣的目的,的確沒別人那麼雄壯,一切救國救民反共抗俄的大道理,他全都跟不上。他來臺灣,只是怕國民黨又說他是「漢奸」而已。爸爸的「漢奸恐懼症」,是我們一家來臺灣的根本原因:別人都是怕共產黨而來臺灣,我們卻是怕國民黨而來臺灣,天下令人哭笑不得之事,無過於此了。

  從我有記憶開始,我家就住在北京東城內務部街甲四十四號,那是沈銘三(一般人叫他沈二爺,我們晚輩叫他二太老爺)租給我家的房子,我們前後住了十年。我在內務部街甲四十四號的最早記憶是:一天晚上,飛來一隻受傷的鴿子,我們把它包紮好,傷養好後,它也不再飛走了,就成為家裡的一員。不料一天被貓撲上去,把它咬死了,我們都很傷心。那時家裡不能不養貓,因為房子很舊,老鼠太多。老鼠猖獗到光天化日之下,透過陰溝鐵柵,去咬走過鐵柵的小雞。提到小雞,也引起我的回味。北京鄉下人沿街叫賣小雞,用扁擔挑兩個很扁很扁的籮筐,到了家門口,把籮筐蓋打開,頓時一兩百個雞頭攢動,毛胡胡的、黃登登的,每只都在堯每只都在叫,可愛極了。賣雞的隨手抓出一兩隻來,放在掌心,特別介紹,癢得你非買不可。養雞以外,家裡也有貓狗。養貓狗,都以實用為目的,貓狗也不像現在這樣嬌生慣養,那時候貓狗好像都是髒兮兮的。對貓也有很多傳說,比如奶奶、爺爺、姥姥死的時候,貓都要關起來,因為傳說貓跳過死屍,死屍會坐起來,就是「炸(詐)屍」,這是誰都害怕的事,誰都不敢冒險,所以只好把貓關禁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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