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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哈爾濱(3)


  爸爸除在吉林六中做校長外,也在吉林女子師範、吉林大學兼課。他唯一一部著作——《中國文學史》,也寫在這個時期。這部《中國文學史》,後來由我加上長序,由文星書店印出來,當時我的長序惹起大風波,經文星書店撕掉長序,才免於被查禁。

  媽媽名叫張桂貞,吉林永吉人(原籍河北),吉林女子師範畢業。她在輩分上是爸爸的學生,爸爸在吉林女子師範教高班的,媽媽卻在低班,沒教到。教到的高班學生裡面有申若俠,後來嫁給「故宮博物院」副院長莊嚴。那時候,流行高班學生同低班學生交朋友、合照相,申若俠和張桂貞就合照過,照片至今還保存,可是友誼早就「簡直沒有來往」了!女人之間的友誼真不可靠。媽媽在學校是鋒頭人物、是籃球健將,那個時代女子到新學堂念書的不多,所以女學生很拉風。

  爸爸在吉林六中有一個學生,名叫程烈,後來變成國民黨中的名「立法委員」。據說當年因追求我媽,被校長我爸爸開除。師生關係中斷幾十年後,在臺灣恢復,他的兒子程國強在台中一中也做了爸爸的學生,有一次被軍訓教官陷害,要開除,經爸爸力持交涉,才免於被開除。兩代開除恩怨,竟成佳話。前一陣子程國強六十大壽,我是不參加婚喪喜慶的,但被騙去,席上邀我講話,我說:「幸虧當年我爸爸追我媽成功,幸虧程烈失敗了,否則這世界沒有李敖,而我就是程國強了。」聞者大笑。

  媽媽生我時候,已經一連生了四個女兒,這種情形,在那時代,已經有點岌岌可危了。中國漢朝就有「盜不過五女之門」(生了五個女兒的家,連小偷都不去偷)的話,一個媳婦,不老老實實生兒子,卻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地生女兒,這成什麼話?幸虧我應運而生,使媽媽立刻從「敗部復活」,幫了她的忙不少。在生我以後,媽媽又故態復萌,連生了兩個妹妹,那時我在家中地位如日中天,直到最後弟弟出世,才算兩權分立。六女二男,就是我的同胞情況。大姊李瑉,北京輔仁大學畢業,名婦產科醫生,嫁給周克敏,現在大陸;二姊李珣,北京燕京大學(後改北京大學)畢業,工程專家,嫁給湯克勤,現在大陸;三姊李琳,臺北師範大學畢業,嫁給石錦,現在美國;四姊李崢,臺北台大護校畢業,嫁給張立豫,現在美國;大妹李珈,台中靜宜學院畢業,嫁給陳大革,現在美國;小妹李瓔,臺北實踐家專畢業,嫁給葉成有,現在美國;弟弟李放,台中一中畢業,與王自義結婚,移民加拿大。

  外祖父(我們叫老爺)名叫張人權,這個名字倒滿有時代意義。他長得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威嚴無比。他有一張大照片,一直掛在家裡,照片中的眼睛不論你從那個角度望去,好像都一直盯著你,叫人為之生畏,為之想到喬治·歐威爾《1984年》中的「老大哥」。

  老爺是哈爾濱警察局下一個分局的局長,他為人耿直,不喜歡拍馬屁。他的上司在臺上,他不理、不買帳;他的上司垮了台,他卻跑去「燒冷灶」。

  外祖母(我們叫姥姥)是一位胖太太,胖得自然不會背挺得直,老爺是衣著筆挺背也筆挺的威嚴人物,經常對姥姥說:「老太太,把背挺起來、挺起來!」姥姥卻不太理會他。姥姥唯一理會的是老爺有愛討姨太太的毛玻老爺喜歡討姨太太,本來是說說的,後來真的討了一個回來,但是不久姨太太就離去了。老爺還不死心,還想討,但是不久他就死了。老爺死後,姥姥就同我們合住,一直到她死去。

  姥姥只生了三個女兒,沒有兒子,這大概也是老爺要討姨太太的主要理由。三個女兒是老大(媽媽、大排行是老二)、老二(我們叫三姨)、老三(我們叫老姨)。三姨親上加親嫁給五叔,生一男一女。老姨嫁給李子卓,生了一個兒子。李子卓是我的長輩中唯一一個國民黨,並且還是「外戚」級的。我家同國民黨素無淵源,在一黨獨大下,家世清白,於此可見。

  從1926年爸爸北大畢業回到東北起,到1936年我一歲這十年間,是我們在東北老家生活的最重要十年。這十年間,爺爺退休、爸爸結婚、老爺死去、媽媽生了四個姊妹之後再生了我,全家局面,已是浩浩蕩蕩。計開:爺爺、奶奶、姥姥、爸爸、媽媽、五叔、三姨、四姑、老姨、老姑、大姊、二姊、三姊、四姊和我,外加大爺、大娘一系四位,並達十九口之多。爸爸仰事俯蓄、平輩支援,負擔之重,也就可想而知。

  九一八事變前,東北正是黃金時代;九一八事變後,發光的未必都是金子,東北人民淚盡胡塵,飽嘗做亡國奴的痛苦與辛酸。爸爸一直計畫全家離開東北,進入關內,不受日本鬼子的統治,可是種種困難,未能如願。到了1937年(民國二十六年),他終於做到了舉家南遷的大手筆,十九口浩浩蕩蕩,遷到北京(國民黨改為北平),完成了他的「出滿洲記」。這時,我以二歲的年紀,離開了哈爾濱,從此我的家,不在東北松花江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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