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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哈爾濱(2)


  另一個有關他厲害的故事是:他做流氓時代,一天在農田裡設賭局,做莊家。聚賭的人裡,有一個流氓某甲,手氣不佳,每局都輸,現金先輸光,接著馬輸光,接著行囊輸光,接著外套輸光。最後他輸火了,拔出刀來,在大腿上割下一塊肉——開始「肉賭」。肉賭是一種無賴的賭法,賭徒賭火了,一割肉的時候,莊家若不巧輸給他,不能賠錢,只能賠肉。明朝大宦官魏忠賢,年少無賴,做賭徒輸了,就表演肉賭,他割的不是大腿,而是他的生殖器!(莊家若輸,也得割生殖器!)一般說來,賭徒一表演肉賭,莊家必須大量賠錢,破財消災,免得萬一一輸,就要以肉賠肉。某甲這次表演肉賭,大腿上肉血淋淋往檯面上一擺,大家都相顧失色。不料這時做莊家的李鳳亭先生,卻面不改色他說:「好小子!你來這一套!割起腿上的肉來了!你有種!可是你給我搞清楚,這一套別人吃你的,我李鳳亭不吃!你肉賭,按規矩,不是我輸了才賠你肉嗎?不是我輸了再割都不遲嗎?不是我贏了就不割了嗎?可是為了不怕你,為了比你小子還有種,我先割給你看!割下來,我贏了,就算白割了!」說著,就拔刀朝自己大腿上割下肉來。這個以狠對狠的故事,我沒法證實,但聽說是爺爺的傑作。這一傑作,使我想起《呂氏春秋》中「齊之好勇者」互相割肉下酒的故事。

  爺爺和奶奶(祖母)結婚,也有一段故事。爺爺做土匪,受了傷,躺在山洞裡,被奶奶看到了,大力救他,後來就結了婚,奶奶是熱河人,也姓「李」,因為中國傳統同姓不婚,所以用瞞天過海,改姓「呂」。奶奶長得不怎麼樣,爺爺一罵她,就罵「窮山惡水,醜婦刁民」!「醜婦刁民」!「醜婦刁民」很有個性,她在七十去世前,還跟八十二歲的丈夫鬥氣不講話,他們在兒孫的包圍下,合照了相,可是儘管照相,話還是不說。

  爺爺去世前,同我家住在一起,我常到他屋裡玩,那時候我四至六歲,看他在後院親自動手搭棚子。看他燒鴉片煙(煙土太貴,抽不起,只把鴉片燒成小黑丸吞服),跟他的感情極好。他過的最後一個舊曆年,我從大年三十就不斷地給他磕頭拜年,一會兒就去磕一次,然後相對大笑。爺爺說:「這小子今年怎麼回事?怎麼老是向我磕頭,磕個沒完?看這樣,要把我給磕死了。」

  年過了以後,在奶奶去世第一百天那天。爺爺到廟裡看給奶奶做佛事,佛事做完了,他向和尚們說:「我不會再來了,再來就是麻煩你們了!」當天晚上,大爺到我家來,陪爺爺過夜。爺爺向大爺和爸爸談京戲,談得興高采烈。談完了,要睡覺了,爸爸回到房裡。不久大爺過來敲門,說爺爺說他不行了,大家趕過去,想找壽衣替爺爺穿(壽衣很多件,穿起來很麻煩。習慣是在人咽氣前穿好,一咽氣,就不好穿了。但人咽氣前經這麼一折騰,實在有速死的可能),慌亂之下,壽衣沒找到,這時爺爺說壽衣在哪個箱子裡,大家找出來,替爺爺穿好,他就死了。他死得如此清醒俐落,真是高人的死法。

  不久運來棺材,這棺材是爸爸在爺爺生前訂做的,用千百年柏樹為材料,是上品。那時候,流行生前備好壽衣壽材,老人家都要試穿試躺一次,爺爺奶奶都試過。爺爺試的時候,很高興,他們那時代的人對「慎終」、「送死」都極重視,也毫不忌諱。只有後來的人,才那樣遠離死、漠視死,死得那樣沒有準備(中國古制帝王即位後,便預造內棺——「椑」,表示人要存不忘亡、要時時面對死亡。「椑」不但放在皇宮裡,出巡時也要隨著車隊,以「椑車」一輛,跟著皇帝走。這個制度,到唐明皇時才廢掉。可見古人對自己的棺材並不忌諱)。

  出殯時候,爺爺的子孫媳女大排長龍,大爺是長子,第一名,依次為爸爸、三叔、五叔、六叔、大哥、我,全部男性領先。在我後面是大娘、媽媽、三嬸、三姨(即五嬸、因她是媽媽的妹妹,所以只叫三姨)、六嬸等。這種排名次序,充分看出中國男尊女卑的傳統。

  東北大學副校長李錫恩說他生平佩服的人是我爺爺,我生平在勇敢、強悍、精明、厲害、豪邁上,常「有乃祖風」,也是由佩服爺爺而來。

  大概大爺的村學究使我爺爺不滿意,大爺自己也願成全弟弟念更好的學校,於是,在父兄的幫助下,爸爸考上了國立北京大學。本來籍貫是山東省濰縣,因為領吉林省公費,籍貫就改為吉林省扶餘縣。當時只是爸爸一個人改,所以只他一個人是吉林扶余,爺爺和我們仍是山東濰縣。這種情形,一直到1949年到了臺灣,才被戶政機關命令統一,從此我也是吉林扶餘。這件小事,反映了籍貫自由的嬗變。在政府權力愈來愈大的時候,這點小自由也都不容於臺灣了。

  爸爸名叫李鼎彝,字璣衡,生在1899年(民國前十二年),1899年是己亥年,就是戊戌政變後一年。1920年(民國九年)進入北大國文學系。那時正是五四運動後第一年,正是北大的黃金時代。蔡元培是他的校長,陳獨秀、胡適、周樹人(魯迅)、周作人、錢玄同、沈尹默等是他的老師。他的同班同學,後來較有成績的,有搞中國文學史的陸侃如、馮沅君,有搞國語運動的魏建功,同屆的同學有周德偉、陳雪屏。爸爸本人書念得並不出色。他在1926年(民國十五年)畢業,吉林省政府想公費送他留學,他那時已經二十八歲了,急於回家鄉養家,所以就拒絕了。因為是「京師大學堂」畢業的,回到家鄉,非常拉風,不但做了東北大學講師,並且立刻被聘為哈爾濱吉林六中校長,當時的待遇極好,遠非日後的窮教員可比。當時對教育界人士和知識份子的重視與尊敬,也遠非日後的風氣可比。爸爸說:軍閥張作霖,在孔夫子誕辰的時候,脫下軍裝,換上長袍馬褂,跑到各個學校,向老師們打躬作揖,說我們是大老粗,什麼都不懂,教育下一代,全虧諸位老師偏勞,特地跑來感謝。軍閥們是不敢向教育界人士致訓詞的;也不敢頒發訓詞叫教師研讀的。比起又致訓詞又發訓詞的國民黨來,軍閥太可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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