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敖 > 傳統下的獨白 | 上頁 下頁
十三年和十三月(2)


  初二以後我就讀台中一中,我的大部分時間全部消耗在這個中學的圖書館裡。這個圖書館的藏書相當豐富,我以義務服務生的資格在書庫中泡了四年之久,使我對一般書籍有了不少的常識。最使管理員們驚訝的是,我甚至可以閉起眼睛,單用鼻子就可以鑒定一本書是上海哪個大書店印的,這是我在teen-age中,最得意的一門絕技。

  在制式教育中,我慢慢長大,也慢慢對中學教育不能容忍。就客觀環境來說,我總覺得我所經驗的中學教育趕不上我在北平時的殘餘記憶,在殘餘記憶裡,我認為北平的中學生不像臺灣這樣呆板、膚淺、缺乏常識與性靈;就主觀感受來說,我讀的課外書愈多,我愈覺得中學教育不適合一般少年的個性發展,更不要提高IQ較高的學生了。中學的教育制度、教授法、師資、課程分配等等都有著極嚴重的缺陷與流弊,我在十年前高一的時候就給《學生》雜誌寫過一篇四千字的文章——《杜威的教育思想及其他》,在那篇文章裡,我曾對杜威那種「進步教育」(Progressive education)有著極強烈的憧憬,這種憧憬使我在有著強烈對比的中學裡面非常痛苦,到了高三,我已完全不能忍耐,我決心不想拿這張中學文憑。

  以「在野」之身,我開始嚮往台大,嚮往大學教育會帶給我一點補償或安慰,一年以後我走進這個學校的校門,呼吸著遠比中學自由的空氣,我一度感到滿足。

  可是,很快的,大學的生活使我深刻瞭解所謂高等教育的一面,它令人失望的程度比中等教育尤有過之,尤其是我身歷其境的文法學院,其荒謬、迂腐已經到了不成樣子的地步,六七個大學外文系的大一英文的教師甚至搞不清William Saroyan是准;而法律系的一些師生,卻連Hugo La Fayette Black都不知道!

  我在學院裡生活,可是卻對學院的空氣感到十分不滿,大學教育帶給人們的不該是讀死書、死讀書,甚至讀書死,它應該真正培養出一些智慧的才具,培養出一些有骨頭、有判斷力、有廣博知識、同時又有影響力的知識份子。但是,事實上,大學教育在這方面可說是失敗的。今天的大學生很少能獨立思考、獨立判斷、特立獨行。他們只會抄抄筆記、背背講義,然後走進教堂或舞會,在教堂裡,他們用膝蓋;在舞會裡,他們用腳跟,他們的神經系統已經下降,他們不會用腦筋!

  帶著失望的心情我走出大學,進入軍隊。一年半從戎投筆的生涯在我的生命裡摻進新的酵素,它使我在突然問遠離了學院、遠離了書卷、遠離了跟民間脫節的一群。在軍隊生活裡,我接觸到中國民間質樸純真的一面,而這些質樸與純真,在我出身的「高等學府」裡,早已是教科書上的名詞。這段經驗使我愈來愈感到大學教育的失敗,在退伍歸來,我寫著:

  教育好像是一架冷凍機,接近它的時間愈久,人就變成愈冷淡。大多的理智恰像泰戈爾形容的無柄刀子,也許很實際很有用,可是太不可愛了!

  不論我怎麼苦惱,我畢竟是學院出身的人,學院的影響在我身上留下了巨大的烙印,使我的職業與方向不能有原則性的修改。所以在一年半的民間生活之後,我又回到學院裡,翻開了《大藏經》,攤開了《宋會要》,找出了《東方學報》(ACTA

  ORIENTALIA),想用坐擁百城的丹鉛方法,掩埋我內心的波瀾與寂寞。

  多少次,在太陽下山的時候,我坐在姚從吾先生的身邊,望著他那臉上的皺紋與稀疏的白髮,看著他編織成功的白首校書的圖畫,我忍不住油然而生的敬意,也忍不住油然而生的茫然。在一位辛勤努力的身教面前,我似乎不該不跟他走那純學院的道路,但是每當我在天黑時鎖上研究室,望著他那遲緩的背影在黑暗裡消失,我竟忍不住要間我自己:「也許有更適合我做的事,『白首下書帷』的事業對我還太早,寂寞投閣對我也不合適,我還年輕,我該衝衝看!」

  於是,在寒氣襲人的深夜,我走上了碧潭的橋頭,天空是陰沉的,沒有月色,也沒有墾光,山邊是一片死寂、一片濃墨,巨大而黑暗的影子好像要壓到我的頭上來,在搖撼不定的吊橋上,我獨立、幻想,更帶給自己不安與疑慮。但是,一種聲音給了我勇敢的啟示,那是橋下的溪水,不停的、穩健的、直朝前方流去、流去,我望著、望著,不知刊。麼時候,出現在我眼前的溪水已變成稿紙,於是我推開《竊憤錄》,移走《歸潛志》,拿起筆,寫成了投給《文星》的第一篇文字——《老年人和棒子》。

  《老年人和棒子》是在去年十一月一號發表的,到現在為止,已經十三個月了。十三個月來,我給《文星》寫了十五篇文字,給《傳記文學》寫了一篇,總數雖不過十六萬字,風波倒惹了不少,不虞之譽和不虞之毀一直朝我頭上飛來,大有「折殺奴家」之概!

  我是本性嘻嘻哈哈的一個人,嘻嘻哈哈的性格使我不太能用板著面孔的方法去做人處世寫文章。在認知上,我有相當的理智訓練,但這種訓練不太能駕馭我情緒上的自由自在,在情緒上,我是有宗教狂熱的人。表現這種狂熱的辦法在我有兩種:一種是強者的豪邁;一種是犬儒式(Cynic)的憤世嫉俗。在前者,我喜歡有幾分俠氣的人物,田光、侯贏、朱家、郭解、王五一流人,他們雖然不屬於這個時代,但他們的片羽吉光卻是我們這一代的最好營養;在後者,我喜歡第歐根尼(Diogenes)、喜歡伏爾泰(Voltaire)、喜歡斯威夫特(Swift)、喜歡蕭伯納(Bernard Shaw),喜歡他們的鋒利和那股表現鋒利的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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