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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年和十三月(1)


  一個小孩子,在十三年來慢慢長大,在十二個月裡快速的投射他的力量,使臺灣文化界有一點小小的波瀾——這是我二十六年來所收割的一個「奇遇」。一些朋友對我這個「奇遇」感到興趣,我也願意在目前這種流言滿天下的時候做一次自剖,好教人知道一個十四歲的小孩子如何在臺灣受教育、如何在制式教育底下做了叛徒、如何在苦悶裡奮鬥掙扎、如何向他的讀者們呈露他自己的真面目。這是一個自傳性的故事,我最好從十三年前開始。

  民國三十八年,(一九四九),上海撤退前不久,我家搬到臺灣。

  那時候我十四歲。在戰亂中,小學畢業文憑都沒來得及領,卻進了兩次初一(最初在北平市立第四中學,唯讀了一個多月,就逃難了;到了上海,改入市立緝規中學,讀了不滿一學期,又再逃難;到臺灣後,我跳班考進省立台中第一中學初中二年級,讀到高二完了,高三上念了十幾天,就因痛惡中學教育制度的斲喪性靈,自願休學在家。我父親是民國十五年(一九二六)在北京大學畢業的,充分具備著北大那種「老子不管兒子」的自由精神,他隨我的便,輕鬆他說:「好!你小子要休學,就休吧!」

  我父親當時正是第一中學國文科主任,他跑到學校,向教務主任說:」我那寶貝兒子不要念書啦!你們給他辦休學手續吧!」

  於是我蹲在家裡,在我那四面是書的兩個榻榻米大的書房兼臥室裡,痛痛快快地養了一年浩然之氣。

  一九五四年暑假,我以同等學力的資格考進臺灣大學法律系司法組,讀了不到一年,又不想念了,乃重施故技,自動休學。痛快了幾個月,然後考入台大歷史系。

  歷史系是一個神秘的系,它可使狂者愈狂,捐者愈猖,笨者愈笨。在我沒進去以前,我聽說這系最好;等我進去了,我才發現它好的原因。原來它是台大那麼多個系中,最容易混的一個系:上上課,抄抄筆記,背一背,就是成績甲等學生;逃蹺課,借抄筆記,背兩段,就是成績乙等學生;不上課,不抄筆記,不肯背,也不難及格,就是丙等丁等學生,李敖之流是也!

  到了歷史系,我真的安定下來。除了每學期終了要硬著頭皮敷衍一陣考試外,其他時間,我就樂得自由自在自己讀書,或是跟一些好朋友游山、玩水、喝酒、吵架、深更半夜坐在校園草地上,直談到天明。然後諸豪傑——困了,由宣告不支者出面,掏出燒餅油條基金,大家再共襄盛舉,最後的早餐一畢,紛紛做鳥獸散,各夢周公去訖,或是留給潛意識去做烏托邦式的社會改革了。

  歷史系畢業後,我開始做預備軍官。一年半的軍隊生活更凝固了我個人的思想與悍氣,我在野戰部隊中吃過一般預備軍官不太容易吃到的苦,可是我很堅強。快退伍的時候,姚從吾老師正好做「國家長期發展科學委員會」的研究講座教授,問我願不願意給他做助理研究人員,我那時正愁走投無路,當然表示願意。一九六一年二月六日,我坐上回程的軍艦,九天以後,又回到了台大。

  台大那時正是春暖花開的季節,我走回來,大有物是人非之感。過去的老朋友、老情人都已高飛遠揚。我徘徊了一陣,在學校附近找了一間小房,四個榻榻米大,矮得雙手不能向上舉,我訂名為「四席小屋」,頗得俯仰之樂。晚上從研究室走出來,整個的文學院大樓一片漆黑,我想到我的身世和抱負,忍不住要歎一口氣。有時候,陳寶琛那兩句詩就從我嘴邊冒出來,正是:

  委蛻大難求淨土,

  傷心最是近高樓!

  我的「四席小屋」地處要津,每天客人不斷,最多時候一天有十四個客人,附近環境又太吵,老太婆、少奶奶、孩子一大堆。我雖在陋巷,但自己卻先「不堪其擾」起來。熬了四個月,決定下鄉。選來選去,在新店選到了一間小房,背山面水,每月兩百元,於是我裝滿了一卡車的書,開始搬家。

  新店鄉居是我二十六年來最淡泊、最寧靜的日子,這段和自然接近的生活給了我深刻思考的機會,在青山裡、在綠水邊、在吊橋上,我曾細想我該走哪一條路,怎麼走這條路。

  我從小在北平長大,文化古城與幼時環境使我在智力上趨向早熟,我在六歲時已能背《三字經》,十歲時已遍讀《水滸傳》等舊小說,十一歲時已看過《黑奴魂》(《黑奴籲天錄》)等翻譯小說,小學六年級時我已有了私人的理化實驗室,並做了全校圖書館館長。

  我從小就養成了重視課外書的習慣,也養成了買書藏書的癖好。一九四九年到臺灣時,我的全部財產是五百多本藏書,(其中有許多東北史地的材料,因為那時候我不自量力,竟想著一部「東北志」!藏書中還有李玄伯先生的《中國古代社會新研》,是我初一時買的,我萬萬沒想到在七年以後,我竟在李先生的課堂上,用這書做了教本!另外還有一冊鄭學稼先生的《東北的工業》,是我小學六年級時買的,我也萬萬沒想到在十四年後,我竟被這書的著者大罵,直罵到我的「令尊堂」!)這些早熟的成績,使我很早就對教科書以外的事務發生極大的興趣,使我很早就有了「優宗周之隕」的孤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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