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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飛的眼睛(2)


  「不,你錯了,有許多人以痛苦自豪,覺得這是他們感情真誠的標記,他們追逐愛情,像追逐野地裡面的一條狼,他們是那麼積極、那麼小心翼翼誠惶誠恐,其實他們沒有『永浴』在『愛河』裡,卻永浴在嫉妒的眼光裡、患得患失的苦惱裡、鼻涕眼淚的多情裡、海誓山盟的保證裡……他們只知道花盡心血去追求愛情的永恆與可靠,卻忘了享受今天的歡樂與忘形。我並不是說一個人不必考慮明天怎樣,我是說,為了不可知的明天,而使今天晚上的約會摻進了憂慮與恐懼,是相當不智的!」

  「哈!你真是世紀末!」

  「你又帽子亂飛了!我怎麼是世紀末?正相反的,我在鼓吹一個新的愛情的世紀!在新的愛情的世紀裡,每個男人都有廣大恢廓的心胸,女人也藏起她們的小心眼兒,大家以坦率的真情來真心相愛,來愉快的親密,如果必須要分子,也是美麗地割開了這個『戈登結』,像洋鬼子詩中所說的:

  既然沒有辦法,(Since there's no help,)

  讓我們接吻來分離!(Come let us kiss and part.)

  這是何等胸襟!何等風度!回過頭來看看我們,我們社會的許多人還活在原始的圖騰世界裡,我們還用著野蠻的方式去表現愛情——或說去表現嫉妒。我們還用低三下四的求愛方法去求歡心、用買賣式的厚禮去博芳心、用割指頭發誓去保證忠心、用酸性液體去對付變心、用穆萬森的刀子紮進情人的心……換句話說,人人都用激烈的手段去證實他們的熱戀與專一,證明他們是不惜一切犧牲的情聖,他們只相信狂熱的感情是愛情,他們還會漂亮他說:『沒有嫉妒、沒有佔有,就不是真正的愛情!』女孩兒也吱吱喳喳附和他說:『是呀!凡是不能低首下心的男人都不是我所要的男人。』因此她神氣、她驕做,她用打擊男朋友的面子來陪襯她的面子,用別人的自尊心來墊高她的高貴,最後她總算得到了一個男人,可惜不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而是一個感情狂熱的情欲奴才!我們的社會雖然大體脫離了父母之命媒的之言的老路,可是青年男女並不懂得西方自由戀愛的真諦,西方的女孩子會很快地放膽去愛她要愛的人,爽快地答應他的約會,熱情地接受他的做愛。可是我們中國的小姐們卻不這樣,她要先拿一大陣架子,她要先來一次誠意考試,用『苦其心志勞其筋骨』的辦法去吊男朋友胃口,一而再,再而三,她那種有耐心的考驗,好像個篩子,篩到後來,精華篩走了,只剩下糟粕,有骨頭的男人篩走了,老臉皮厚的庸才卻做了丈夫!總而言之,在愛情上面,咱們文明古國的怪現象實在最多,其反應之不正常、表現之奇異,有時真令人髮指。我們到處都可聽到愛情帶給人們的悲慘下場,像情殺案、毀容案、太保打情敵案;也到處可聽到許多令人齒冷的愛情故事,像燒情書、退情書、公佈情書,這些小家子的作風該是多麼準確的量人尺度!多麼準確的量一個時代的『愛情水準』的尺度!」

  他愈說愈興奮,幾乎有點火氣、有點激動,當我心平氣和地請教他藥方所在的時候,他開朗地笑了,他說:

  「這真是一個難開的藥方!我們鼓吹開放的社會,但是實在找不到開放的愛情與心靈,在我們這社會裡,下焉者對愛情只相信強制執行;上焉者又充滿了羅素所謂的『拜倫式的不快樂』(Byronic unhappiness),病症是這麼複雜,你教我如何想法子?我們骨頭燒成灰也是中國人,也許老祖宗的例子可以給我們參考。我覺得在老祖宗中,尾生不配談戀愛,因為太癡情;張生不配談戀愛,因為太下賤;吳三桂不配談戀愛,因為太混球;唐明皇不配談戀愛,因為大膽小,馬鬼坡軍人一起哄,就嚇得趕緊把楊貴妃殺了,落得袁子才罵他『到底君王負舊盟,江山情重美人輕』,他這個人,若在今天碰到收戀愛稅的小流氓,一定丟下女朋友自己先跑了。

  「那你說古人中有誰配談戀愛呢?」

  「我想來想去,忽然想到桃園三結義的那位大黑臉……」

  「你說張飛?張飛滿臉賊鬍子,粗聲粗氣,剛強像鐵塊,心腸像石頭,怎麼配談戀愛呢?」

  「不,不,張飛先生是最配談戀愛的,因為他的眼睛生得太好了!」

  「你愈說愈荒謬了,張飛那對凶來兮的眼睛除了能把女人嚇跑,還和戀愛有什麼關係呢?」

  「別忙,你聽著,在三國演義中,說范疆張達行刺他的時候,『見他須豎目張,本不敢動手;因聞鼻息如雷,方敢前進,以短刀刺入張腹……』這就是張飛的眼睛的妙處,他睡覺的時候還是睜著的,換句話說,他一天二十四小時,除了眨眼,他的眼睛全是睜著的,並且我考證他甚至眨眼也不會——因為他殺人不眨眼。

  「難道眼睛不閉的男人就配談戀愛嗎?他媽的這是什麼邏輯呀!」我性急的毛病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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