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敖 > 北京法源寺 | 上頁 下頁
六十五


  這位天才橫溢的大詩人死後六十年,余法師「身世依然似落花」的魂歸古廟;他死後二十六年,他當年的小徒弟與一飯之緣的康有為,並肩而至,來向他行禮了。

  飯廳還是當年的老樣子,方形紅漆桌仍舊簡單而乾淨。牆上謝枋得的絕命詩還在掛著。從焦黃的紙張與墨色看,已經無從斷定它的年代。當年余法師說它是一百年前廟上一位和尚寫的,如今再加四十年,對它也沒什麼。這廟裡到處都是古物,一百四十年的,又算老幾?歲月只有對生命有意義,一旦物化,彭殤同庚、前後並壽,大家比賽的,不再是存在多久。而是存不存在。一幅字掛在那兒,就象徵了它的存在;海棠在生意婆娑中存在;佛經在燭照香熏中存在;古碑在風吹雨打中存在;而廟中那最古老的兩個蓮瓣形的青石柱礎,更在千年百眼中存在。建憫忠寺時代的所有建築,全都不存在了,只剩下這兩個石礎,令人據之想像當年。從它們巨大的尺寸和精美的雕刻上,人們想像到古廟的盛世,千百年後,只留下兩個石礎,從個體存在中憑弔它們整體的不存在。

  如今,余法師個體不存在了,但是他「若亡而實在」,在飯廳中,他一直是他當年的小徒弟與康有為的活題。

  康有為問:「余法師到底怎麼死的?我只依稀聽說他死在庚子拳變裡,並且還是死在廟門裡,其他都不清楚。十力兄你一定清楚。」

  李十力點點頭。沉思了半晌,才開口說話:

  「我師父死得很離奇,直到今天,我還無法清楚全貌,但是也連接得有了輪廓。

  「記得三十八年前康先生見到我師父那年,他正四十一歲,那時他已做了十一年和尚了。他三十歲出家。三十歲以前的事,他絕口不提,我問他,他有一點淒然,只是說:『我三十歲以前的歷史,有一天你會知道。』師父平時修養功深,總是平靜和煦,可是問到他的過去,他就皺著眉頭不願說,那種平靜和煦,好像就受到很大的干擾。後來我就想,師父年輕時一定受過一次大刺激,才會看破紅塵,出了家。那次大刺激一定很大很大,所以他雖然出家十多年,一提起來,還面現不安。那次大刺激直接跟他的死有關。直到師父死後,我才銜接出完整的真相。得知以後,我非常感慨。

  「記得三十八年前康先生和我師父在這桌上吃飯那一次嗎?吃飯時我師父只把蛋給康先生和我吃,他自己不吃。問他為什麼,他說他出家人吃全齋,所以連蛋也不吃。當時我插嘴說我和師父一樣是出家人,我也最好不吃蛋。但師父說我還年輕,需要營養,該吃蛋。並說我那時年紀大小,還不能算是正式和尚。我問那我什麼時候算,師父說你不一定要算。我問為什麼,師父說因為你不一定要在廟裡長住。當時我緊張起來,問師父是不是有一天可能不要我了。師父說,不是,當然不是。師父說他只是覺得,做和尚的目的在救世,救世的方法很多,住在廟裡,並不一定是好方法,至少不是唯一的方法。那時候我十六歲,十年以後,師父叫我出外做一件重要的事,我就離開廟裡了。

  「什麼重要的事,康先生一定很奇怪。原來我師父雖是義人余家的後人,可是從小就喜歡活動,喜歡結交江湖中人,在外面混。他出家後,跟人說他一直住在北京,是有所隱諱的,事實上,他十五歲就離開北京,到了南方,並且加入南方的起義陣營——太平天國。由於他小時候念過些書,粗通文墨,便被『長毛賊』看中,做了石達開幕中的小師爺。太平天國內訌,石達開出走,他也一直追隨。後來到了四川,日暮途窮。石達開被俘,他流亡返回北京,後來便在法源寺出家了。」

  「真沒想到余法師是『長毛賊』,並且跟石達開有那麼親近的關係。」康有為插了一句。

  「更沒想到的是,他跟石達開僅存的女兒有過一段生死戀,可是傳說在官兵打來時,他對石小姐見死不救,以致被大刀王五他們看不起,但是誰想到三十年後,他卻勇敢的義救王五,被義和團暴民砍死在法源寺這裡的石階上。他含羞忍辱三十年,最後用行動證明了他的偉大人格。」

  「真了不起!」康有為讚美著,「可惜余法師年紀大了、死了,不然的話,他也許跟你走上同一條路。」「是嗎?」李十力懷疑著,「我看我師父如果肯出來,他走的路,可能是康先生這一條——他畢竟是與康先生同一時代的人。」

  「你不和我們同一時代嗎?」

  「不瞞康先生說,我不跟你們同一時代,你們把自己陷在舊時代裡,我卻比較能夠開創新時代。例如我參加革命,辛亥革命時,我就正在武昌從事奔走。可是,辛亥革命下來,發現中國還是不行,革命革得不徹底。要救中國,只有再來一次新的革命。新的革命,是共產黨的革命。你康先生是自己人,在你面前,我不必隱瞞,但請代我隱瞞,我在五年前,就參加了這種革命了,那時我四十九歲,做為革命黨,年紀好像太老了一點,可是李大釗說我參加過辛亥革命,如今又參加共產黨革命,這種轉變與進步,有示範的意義,因此也歡迎我加入。我現在就在北方做地下工作,表面是北大教授,骨子裡卻是革命黨。不過,不論教書或革命,都是把自己拋到外面的工作,都是一種塵緣。塵緣久了,我就到廟裡來靈修幾個小時。

  「我每次回到廟裡,就像回了家、回到自己的世界、回到我同我師父的世界。我喜歡法源寺,喜歡過廟裡的清淨生活,我就希望我能終老在這裡,不再到外面去。但是,清淨不了幾個小時,外面就有一股力量吸我出去,裡面就有一股力量推我出去。那股力量來自佛法的正覺、來自我師父的督促、來自我內心的呐喊,使我譴責我自己,叫我不要到法源寺來逃避。法源寺不是避難所,法源寺是一個前哨、一個碉堡、一個兵工廠。雖然我那麼喜歡去做楊仁山,去弘揚佛法,但是,我自己永遠無法只做廟裡的人,沒有自己的參與,弘揚又怎麼夠?有時候,參與就是一種最好的弘揚,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在地獄外邊弘揚十句,不如朝地獄裡面邁進一步。二十八年前,譚先生為這種佛理做了最偉大的先行者,他為走改良的路而死,卻以身首異處,指示我們此路不通,要走革命的路。十五年前,我參加了辛亥革命;五年來,我又參加了共產黨的革命。從第一次革命到第二次革命,我從三十九歲參加到五十四歲,做為革命黨,我有點年紀大了,但是,我無法停止,我好像不革命就沒把一生的事情做完。我希望我能儘快把第二次革成功,革命成功後,我告老還廟,完成我在法源寺終老的心願。不過,看到國家局面如此,我想我的希望恐怕太奢求了。也許有一天,我不能老著回來了,如能死著回來,那便像袁督師那樣能在廟上過個境,我也於願已足了。」

  聽完李十力的這番話,康有為沉思不語。他站起來,走到窗前,望著院中的丁香,別有所思。半晌過後,他轉過身,直視著李十力:

  「戊戌前後以來,快三十年了。三十年前,我做的,不是你們流行的革命,而是改良。但在西太后那些人眼中,其實與革命也差不了多少。革命就是我們那一代的所謂造反。造反也不過殺頭。但我們沒造反,還不是殺了頭。後來譚嗣同他們死了,你們都相信改良是一條死路,都相信只有革命才成,如今一革不成,又要再革,再革真能成功嗎?我老了,我看不到了。我看到的,只是改良也不成、革命也不成。但我仍相信改良,雖然改良的基礎——兩百六十八年的清朝培養的基礎,已經被摧毀得七零八落、但是,魯莽滅裂的救國方法,還是很可疑的,至少那種代價是慘痛的、是我們付不起的。並且,人民的信仰和信念,人民的價值觀念,不是一朝一夕硬造起來的。清朝天下造了兩百六十八年,才有了那麼點規模,你們想在短短的十幾年或幾十年裡造出天堂來嗎?我真的不敢相信!只怕造到頭來,造到千萬人頭落地,造到人心已死,那時候再後悔也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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