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敖 > 北京法源寺 | 上頁 下頁
六十四


  康有為伸出手來,和中年人握了手。好奇的問:「先生知道我姓康?」

  「康先生名滿天下,當然知道。」中年人笑著說,非常友善。

  「你先生見過我?能認出我來?」康有為問,「你剛才說我『又』來法源寺看古碑了。你好像看我來過?」

  中年人笑起來,笑容中有點神秘。他低下了頭,又抬起來。兩隻有神的眼睛,上下打量著康有為。慢慢他說:

  「我當然認得出康先生,在報上照片看得大多了。何況,我還見過康先生,不過,那是很早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康先生恐怕不記得了。」

  「多早以前?」

  「算來康先生會嚇一跳,近四十年以前。準確的說,是三十八年前。」

  康有為圓睜了眼睛,好奇地間:「可能嗎?看你先生不過四五十歲。近四十年前你只有十多歲,你十多歲時見過我?在哪裡見到的?」

  「就在北京。」

  「在北京哪裡?」

  「就在北京這裡。」中年人把手指地,「就在北京這法源寺裡。就在這石碑前面。」

  康有為為之一震。他抓住中年人的手,仔細端詳著、端詳著。「你是一一」

  「我是——我是當年法源寺當家和尚余和尚的小徒弟!」

  康有為愣住了。他大為驚訝,仔細盯住了對方。突然間,他擁上前去,抱住中年人:「啊,我記得你!我記得你,你就是那位從河南逃荒出來、被哥哥放在廟門口的小弟弟!」

  中年人不再故作神秘了,他抱住康有為,眼睛濕了。抱了一陣,兩人互抱著腰,上半身都向後仰,互相端詳著。中年人讚賞地搖搖頭:「康先生博聞強記,真名不虛傳,康先生記性真好!近四十年前的一個小和尚,你還記得。」

  「也不是記性多好,而是你當年給我的印象太深刻了、太深刻了!」

  康有為雙手拉著中年人的雙手:「你當時叫什麼來著,你叫一一」

  「普淨。我叫普淨。」

  「對、對!你叫普淨,你叫普淨!」

  「普淨是我做小和尚的名字,我的本姓姓李,我叫李十力

  「李十力?李十力是你?」康有為又一次大為驚訝,他用手指點著中年人的前胸,「你不是北京大學的名教授嗎?」

  李十力笑著點了點頭,「教授倒是濫竿,名則未必。」

  「你太客氣了。」康有為說,「大家都知道中國現代有個搞『新唯識論』的大學者,我也一直心儀已久,並且一直想有緣一見的,原來就是你,就是我四十年前見過的小法師啊!久別重逢,並且重逢在四十年前的老地方,真大巧了、太巧了!」

  「《墨子》中說『景不徙』,《莊子》中說『飛鳥之影,未嘗動也』。都是把過去的投影,給抽象的凝聚在原來地方,表示形離開了,可是影沒離開。如今四十年後,康先生和我的形又重現在這兒,我們簡直給古書提供了形影不離的今證了。」

  康有為拍著李十力的肩膀,笑著說:「你說得是。這正是形影不離啊!可惜的是,我老了,余法師也不在了。余法師若活到現在,也八十開外了吧?」

  「正好八十整壽。並且正好就是今天——今天正是余法師八十冥誕啊!」

  「太巧了、太巧了!所有的巧事,今天都集合在一起了!余法師八十冥誕,廟上一定有紀念儀式吧?」

  「設了一個禮堂,大家行禮。這幾天我從學校過來,住在廟上,一來幫忙照料,二來也清淨幾天,好好想些問題。正好碰到康先生來廟上,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了。」

  「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我這次從青島到北京,目的也是看看老朋友。前天——八月五日——一位老朋友袁勵准翰林請我吃飯,回想二十八年前的八月五日,正好是戊戌政變我出亡上輪船那天,船到上海,英國人開來兩條兵艦救康有為,可是沒人認識康有為。正好袁勵准在船上,經他指點,我才能死裡逃生。我跟袁勵准近三十年不見了,這次故人重逢,在座的有大畫家溥儒,當場畫了幅英艦援救圖,我還題了字。當時大家都說再見到近三十年不見的老朋友,真值得慶祝,沒想到才過了一天,就見到你這位近四十年不見的老朋友了。我們也該慶祝一下。怎麼樣?等我到禮堂先向余法師行個禮,如蒙賞光,我們就到附近吃個小館。」

  「承蒙康先生賞飯,是我的榮幸。不過今天廟上備有素席,我們就在廟上吃吧。現在時候也近晌午了,先陪康先生行禮吧!」

  禮堂設在一個想不到的地方——廟上最後一進的藏經閣。原因是余法師生前說他讀書沒讀夠,死後盼與書為伍。廟上的人為了成其遺願,就把他供奉在藏經閣。閣前有百年古銀杏一棵,枝幹搓丫,蔭覆半院。階前有兩株西府海棠,也兩百多年了。當年大詩人龔定盫有一天整理舊物,發現一包這兩棵海棠落下的花瓣,他感而有詞,寫道:

  人天元據,被儂留得香魂住。

  如夢如煙,枝上花開又千年。

  千年千里,鳳痕雨點斕斑裡。

  莫怪憐他,身世依然似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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