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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第十三章 他們都死了

  棺材停在法源寺的後房裡,下面用兩個長板凳橫撐著,正面沒有任何文字,是誰的棺材,只有知道的人才知道。老家人們幫著抬棺材、架板凳,忙得滿頭大汗。胡理臣從腰問掏出一條毛巾,沒有擦汗,只用來把棺材擦得乾淨、仔細,一如幾個小時前清洗小主人的血臉。最後,擺上香案,一齊下跪,磕著頭,他們終於哭出聲來,一一訴說著少爺的苦命與不幸。

  在停樞間的門民一位老和尚默默站在那裡,他是余法師,旁邊站著長大了的普淨。他們一言不發,卻滿面悲戚。不久,他們相偕走開,走到大雄寶殿前的舊碑旁邊,沉默著。

  「普淨,」余法師終於開了口,「你看到了,這就是走改良路線者的下場!整整十年前,康有為在這古碑前面跟我們相識,十年來,他鍥而不捨、失敗了再來、失敗了再來、失敗了再來,終於說動了皇帝,得君行道,聯合譚嗣同他們搞起變法維新了。但是,表面上的成功,其實就是骨子裡的失敗——康有為花了十年心血,只證明一件事,就是譚嗣同用鮮血證明的:改良之路是走不通的。他們用失敗證明了此路不通,結論是,要救中國,只好大家去革命。譚嗣同可以不死卻甘願一死,最大的原因,就是要證明這一結論。我老了,不能有什麼作為了,我看,從今天以後,你還是做離開廟裡的準備吧,到天涯、到海角,把自己投身出去,去做一個真的革命黨吧!寺廟對真正有佛心的人說來,其實至多只是一個起點和終站,因廟生佛心,因佛心而離開廟,在外救世,也許有一天,你救世歸來,可在廟裡終老;也許有一天,你救世失敗,和譚先生一樣,可在廟裡停靈。不管怎麼樣、不論哪一種,都比年紀輕輕的就在廟裡吃齋念佛敲木魚來得真實、來得有益。我看,是時候了,你也二十六歲了,你就照師父指示,準備一下吧!」

  余法師說著,輕拍著普淨的頭,普淨深憎地望著師父。低下頭,一會兒.再抬起頭來,咬著嘴唇道:

  「我從八歲到廟上來,就一直擔心有一天師父會不要我了,十八年過去了,今天我終於從師父口中聽到這種話。當然我知道這不是師父不要我,而是更要我去做我該去做的事,我就照師父指示,到天涯海角去。唯一的遺憾是我不能由早到晚照料您老人家了……」

  余法師微笑著,又輕拍了普淨的頭。「普淨你看,譚先生死了,他有父親在堂、有妻子在室。他又由早到晚照料誰呢?在四萬萬中國同胞前,他一己之私的親情,一概捨棄,誰也不照料,照料的只是眾生。這種心懷,才真正是出家人的心懷。儒家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但佛門卻是』舍吾老以及人之老』,有大感情的人是不在意小感情的。」「那麼,師父,你為什麼三十歲以後才出家?」普淨頂了一句,「你為什麼不把廟作為起點,而在年紀輕輕的時候,就遁入空門.把廟做為終站?」

  余法師為之一震。但是他很快恢復了常態,他轉了身,對著廟門,沒有看普淨:「這是你十年前就問過我的問題,我沒答覆你,只說有一天你會知道。那一天啊,現在還沒到來。我只能告訴你,我從三十歲後出家以來,我一直懷疑法源寺是我的終站,我雖然六十二歲了,人已垂垂老去,可是,我總覺得冥冥中還有一件事在等我去彌補、去續成、去做完,我直到今天還不十分清楚那是什麼事,但我可以告訴你那不是什麼事。就是:我不會壽終正寢在這裡,法源寺不是我的終站。普淨啊,我們在法源寺相會,也會在法源寺相離,就讓我們以離為聚吧……」

  正在余法師說到這裡,從廟門那邊,走進來兩個彪形大漢。走近的時候,其中一個滿面虯髯的,一直用銳利的眼光。打量著余法師,他不友善地盯著余法師看,余法師察覺了,立刻表情有異,低眉不語。兩個大漢擦身而過,朝裡走去,也連個招呼都不打。普淨看在眼裡,十分奇怪。

  「師父,你好像知道他們是誰,但他們對你好像不很友善。」

  余法師兩眼看地,又抬頭看天,輕歎了一聲。

  「普淨,你觀察入微,我的確知道他們是誰。那個留大鬍子的,不是別人,就是大刀王五。」

  「大刀王五!」普淨驚歎起來。

  「大刀王五。」余法師平靜他說,「這位『關東大俠』現在五十二歲,他整整比我小十歲。不過,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只有十七歲,那是三十五年前的事了。」

  「師父那麼早就認識了大刀王五?」

  「那麼早。」

  「剛才大刀王五顯然認出了師父。你們很多年不見了吧?」

  「三十多年不見了。」余法師說,「我看,我還是告訴你吧。你一直不知道我當年出家的秘密,如今我們分子在即,我就告訴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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