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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淩晨五更左右,譚嗣同朦朧中聽到有人輕敲木柵欄,他定神去看,一名獄卒在向他招手,另只手還拿著一支點著的香。香是全根的,常識告訴他:這獄卒是剛接班的。他下了床,走了過去。

  「譚大人嗎?」獄卒輕聲他說,「我是佩服你的人,昨天中午的牛肉和辣椒就是我的一點小意思。你家僕人有信帶來,還托我帶上一點日用品,等下我塞在門後。」獄座說著,左右張望了一下,「等天亮後,請大人借紙筆,說要寫信通知家中僕人送日用東西來。收到紙筆後,再加寫一兩封信,加寫的信,可說秘密的話,我明天早班來取,我會秘密替大人送去。」說完了。不等譚嗣同開口,轉身就走了。

  天亮後,譚嗣同照做了。他把第一封信公開交給獄方轉加寫的兩封,也寫得很含蓄,以防萬一。

  [[第一封信]]

  北半截胡同瀏陽會館譚家人胡理臣羅升:逆來厚被窩一床、洗臉手中一條、換洗衣褲並襪子腳布一套、紫棉馬褂一件、棉套褲一雙、筆墨信紙並白紙等件、枕頭一個、呢大帽一頂、靴子一雙、扣帶一根,均同來人送來為要。

  又取銅臉盆一個、筷子一雙、飯碗一個。

  [[第二封信]]

  來信知悉,爾等滿懷忠愛,可嘉之至!謝得軍機折,不用遞了。

  昨送來各件,都不差缺。我在此毫不受苦,爾等不必見面,必須王五爺花錢方能進來;惟王五爺當能進來。並托其趕快通融飯食等事。

  湖北電既由郭寄,我們不必寄了。戈什可回湖北,昨聞提督取去書三本,發下否?

  [[第三封信]]

  速往源順鏢局王子斌五爺處,告知我在南所頭監,請其設法通融招扶。

  再前日九門提督取去我的書三本:一本名《秋雨年華之館叢脞書》;二本《名稱錄》,現送還會館否?即回我一信。

  我遭此難,速請郭之全老爺電告湖北。此外有何消息,可順便告我。

  主人譚複生字

  第二封第三封信秘密交出的時候,已是入獄第三天的清早。取信的獄卒偷偷告訴他,抓進來的人有八位,都隔離監禁。除譚大人外,還有楊深秀、楊銳、林旭、劉光第、康廣仁、徐致靖、張蔭桓。譚嗣同心裡想:徐致靖是向皇上保薦他們的大臣,被牽連還有個道理;張蔭桓只是康先生的同鄉而已,且是當朝的辦外交的第一把手,他怎麼也被牽連了呢?

  同一時間,張蔭桓在南所未監裡,正靠在牆上,以三分玩世的嘴臉,悠然想著:「他們說我勾結康有為,其實康有為他們只是新進小臣,我在他們以前,早就做了大官了。說他們勾結我,還差不多。我的被捕,其實啊,結怨在我從英國祝賀英國維多利亞女工登極六十周年回來送禮送出了差錯。我那次回來,在英國買了紅寶石送給皇上、綠寶石送給老太太,但卻因看不起李蓮英那太監,結果在老太太欣賞綠寶石的時候,李蓮英在旁邊挑撥說:『難得他如此分別得明白,難道咱們這邊就不配用紅的嗎?』這下子正挑撥到老大大的痛處。在妻妾衣飾分別上,按規矩,大大太用紅色、小老婆用綠色,西太后這老太太出身小老婆,這下子老太大多心了,把寶石退了回來。當時我磕頭認罪,老太太沒有立刻算帳,今兒卻是趁機來算帳了。」

  他又想著:「四天前他們來抓我的時候,我還沒吃飯、我叫九門提督等我吃過飯,他同意了。臨出門時候,他們偷偷提醒我:『有什麼話,跟夫人交代一下吧。』我才知道原來是要殺我了。我很乾脆,說:『不必了。』就跟他們來了。不過,殺我容易,但向洋人解釋卻不容易,看老太太怎麼解釋吧!」想到這裡,他狡猾地笑了一下。

  由於張蔭桓是有名的大官,氣焰又盛,他在刑部獄裡,倒比別人拉風得多。這時他六十二歲了,他在官場打滾幾十年,什麼黑暗都見過,在黑暗裡,他以部分玩世的從容,面對著世事的波譎雲詭,也頗能自解、自得和自脫。但是這次,他仿佛感到自脫不得了,但他仍達觀得不太介意。他雖在清朝中央政府中做了大官,實際上,幾乎已是外相、外交部長的身分,但他並不是科舉出身。在幾乎人人科舉出身的官場裡,顯得非常刺眼與索寞。科舉出身的講究梯次,同一年考取的叫「老同年」、先前考取的叫「老前輩」,在辦公場所、在大庭廣眾,到處是「老同年」、「老前輩」稱呼得此起彼落,把他窘在一旁。但是張蔭桓卻別有自嘲嘲人之道。他找來三個名戲子:秦稚芬、王瑤卿、朱霞芬,叫她們戲稱他做「老前輩」,他自己戲稱她們叫「老同年」,以為反諷。如今,他身陷牢裡,角色換了,所有先他坐牢的,都成了「老前輩」;所有與他同時坐牢的,都變成了「老同年」,他尋思起來,不禁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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