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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大家都笑了,嚴肅的空氣稍微緩和了一下。

  四個人到瀏陽會館的時候,正值譚嗣同在。譚嗣同首先為他沒回話表示了歉意。他看了梁啟超的信,然後當眾人的面把它燒了。

  「我不想從這封信上留下蛛絲馬跡,讓他們推測到梁先生在日本公使館。」譚嗣同解釋說,「請代我向梁先生致意,我很忙,不回他信了。我是不走的。謝謝梁先生的好意、也謝謝你們的好意。」

  「譚大人,」平山周說,「梁先生交代我們,務必請譚大人不做無謂的犧牲。梁先生甚至說,如蒙譚大人諒解,不妨勉強譚大人一下。」

  譚嗣同笑起來,「怎麼勉強法?我不相信梁先生這麼說,可能你們誤會了。」

  「所謂勉強,」桃太郎插了嘴,「就是我們四個人擁著譚大人一起走。」

  譚嗣同笑著,「我所以不相信梁先生這麼說,因為梁先生深深知道我譚嗣同的武功、我的中國功夫。他知道如果我不肯,你們四位日本人根本近不了我的身。並且,開句玩笑,你們想在中國搞綁架,這太像帝國主義了,把人綁到公使館?你太不守國際公法!」

  「對清政府守什麼國際公法?他們還不是在倫敦綁架孫文?」可兒長說。

  「結果不是鬧了大笑話?這種人,你們可丟不起。並且他們是中國人綁架中國人,你們是日本人綁架中國人,這怎麼行?」

  「噢,我們是日本人!我忘了我們是日本人了。」可兒長摸著腦袋。

  「我提醒你一句,你最好別忘了你是日本人!在中國,你忘了你是日本人,可太危險了。」譚嗣同笑著。

  「危險什麼?」

  「日本人就是日本人,你忘了你是日本人,日本人也就忘了你。那時候日本人認為你是中國人,中國人仍舊認為你是日本人,那時候你又是什麼?」

  平山周猛轉過頭來,望了可兒長一下,一陣狐疑從他眼神裡冒了出來。平山周轉過頭來,對著譚嗣同:

  「那時候又是什麼?是在中國的幫助中國在困難時爭取獨立自由的日本志士。日本人不會否定我,中國人也不會。」

  「不會嗎?你太樂觀了吧?」譚嗣同冷笑了,」你說這話,證明你太不清楚日本和中國來往的歷史了。歷史上,在中國困難的時候,你們日本從來沒有幫助過它。宋朝的末年、明朝的末年,都是最有名的例子,不但不幫忙,甚至做得不近人情,中國人朱舜水到日本來請求幫助,他在日本受到水戶侯的尊禮,幫助日本改進政治經濟教育,等於是國師,可是他孫子後來從中國去看他,日本竟不許他們祖孫會面。鄭成功的母親是日本人,他是中日混血,但在他困難的時候,日本都不幫忙。另一方面,反倒是中國幫日本忙。宋朝未年,日本人靠中國人李竹隱和中國和尚祖元的幫忙,才有了抵抗蒙古的精神動力;明末時候,靠中國人朱舜水的幫忙,才有了以後王政復古以至明治維新的精神淵源。從國與國的立場來說,日本人實在欠中國的、日本實在缺乏幫中國忙的傳統。所以,日本人到中國來的,就根本不簡單,所以,我勸你最好別忘了你是日本人。」

  「照你這麼說,我們跑到中國來幹什麼?這麼大早跑到瀏陽會館來幹什麼?」

  「幹什麼?來幫助中國人呀!」譚嗣同笑著。

  「不是說沒有幫中國忙的傳統嗎?」

  「是啊,你們幫的是中國人,但不是中國。幫中國人當然也是一小部分中國人,不是全部支那人。」

  「這是什麼道義?通嗎?」

  「有什麼不通?國與國之間是沒有什麼道義可講的,國與國之間講道義,根本是白癡。但人與人之間卻不同。日本人並非不講道義,但只在人與人之間,你們到中國來,至多是站在人與人之間的道義幫助中國個人。」

  「未必吧?」平山周不以為然。

  「如果這個幫助跟國與國衝突呢?」譚嗣同再問。

  「目前並不衝突。」平山周答。

  「如果衝突呢?」

  「當然犧牲個人。」

  「如果那種犧牲有損于道義呢?如果錯的是日本呢?」

  「就讓它有損于道義。但論國界,不論是非。」

  「你這是為了國家的利益,犧牲你個人的道義。」

  「是。」

  「那麼任何人跟你交朋友,在國家利益面前,都會被你出賣?」譚嗣同逼問。

  「是。但你用的『出賣』字眼可不大好。」平山周噘著嘴。

  「不好?你現在跑到中國來交朋友,是不是就準備有一天將他出賣?」

  「我並不是為了出賣他而同他交朋友,我的確是來幫助他,我只是不能保證將來而已。」

  「那人跟你交上了朋友,就交上了一個潛在的敵人?」

  「看事情不必這麼悲觀呵!我們到中國來,不是來交敵人的、也不是來看正陽門的,我們是來做對日本有利的事的。」

  「如果這件事對日本不利,你做嗎?」

  「當然不做。」

  「現在你們做的是什麼?」

  「現在做的,對中國對日本都有利。」

  「我認為相反也應該成立——對日本有利的,對中國也有利。」可兒長插進來說。

  「這是一個重要的認識,我們不是在這種認識下,才跑到北京,起這麼早嘛!」平山周說。

  「那就好了!聽你剛才講話,你好像不單純,很有黑龍會的口氣。」譚嗣同說。

  「你看我像嗎?」


  「那也很難說。黑龍會的人,很多都看起來好好先生,抱個貓在懷裡,很慈祥,跟他們交朋友,他們忠肝義膽。但一碰到中國問題,他們就兇狠毒辣,立刻就出來另一種標準,一點也不尊重中國的地位。」譚嗣同笑著,話鋒一轉,「不過,今天我們雖然發生了懷疑和辯論,我仍願告訴你們我內心的感覺,我是感謝你們的。並且,就個人的俠義觀點說,我相信你們個人的俠義舉動。好了,今天我還有一大堆的事情要料理。各位啊,想想你們日本月照和西鄉的故事,在一個矛盾局面降臨的時候,總要有死去的人和不死的人。告訴梁先生,月照與西鄉兩位,我和他各自效法一人。順便想想你們日本的維新志士吧,維新的第一功臣,是西鄉嗎?是木戶嗎?是大久保嗎?是伊藤嗎?是大隈嗎?是井上嗎?是後藤嗎?是板垣嗎?我看都不是,真正的功臣乃是吉田松陰。吉田松陰一輩子沒有一件成功的大業可言,他要逃到國外,失敗了;要糾合志士幫助皇帝,失敗了;要派出同志阻止惡勢力前來,失敗了。最後以三十歲年紀,橫屍法場。但是,吉田死後,全日本受了感召,風起雲湧,最後達成維新的果實,這證明了吉田雖死猶生、雖失敗猶成功,他以敗為成。我就用這日本志士的故事,留做臨別紀念吧!」

  四個日本人走出瀏陽會館的時候,大家嘀咕起來。

  「我還以為我們是支那通。」平山周讚歎著,「想不到原來譚大人是日本通!他脫口而出的這些日本歷史與政情,真是如屬他家之珍,真不得了!」

  「真不得了!」大家附和著。

  「譚大人說的那一大堆人名,我大體聽說過。可是他提到什麼月照、什麼西鄉,是指誰啊?西鄉是指西鄉隆盛嗎?」桃太郎問。

  「西鄉是西鄉隆盛。」平山周說,「月照是西京清水寺的和尚,為人家俠仗義,他出國回來,在西方壓力和幕府壓力下,進行勤王尊王的活動。後來事情鬧大,由近衛公安排,避難於薩摩,由西鄉隆盛收容。最後牽連到西鄉。月照不願連累近衛公和西鄉,乃伸頭給西鄉,表示甯死于同志之手。但西鄉卻若無其事,與月照上船喝酒唱歌,最後兩人相抱,一起跳海了。大家搶救,救起了西鄉,可是月照卻淹死了。西鄉後來變法維新成功,完成了月照勤王尊王的遺願。剛才譚大人叫我們把月照和西鄉的事轉告梁先生,就是期勉梁先生以同志的死為激勵,去努力完成未袁之業。譚大人真是大人氣象,太教人佩服了。中國有這種偉大的人物,我們日本要亡中國,可早得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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