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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可兒長說完了,轉過頭,問桃太郎有什麼意見,桃大郎想了一下,最後說:

  「你說的我認為都成立。另外最令我注意的是這位母親死的手法,她說得很少,你指出這三點,都是事實,但都是留給人解說、她自己不做任何解說。但她也不完全不說話,她告訴專諸,說該為公子光而死,這是個重點,必須交代得清清楚楚,她不交代清楚就死,會使兒子有疑慮。重點交代以後;她就不再用任何拖泥帶水的方式、畫蛇添足的方式來訣別、來預告。來暗示,而一死了之。她死得真是灑脫之至!我覺得她是大俠客,高不可攀,太高了。」

  「還有一個高的,」平山周接過來,「那就是林權助說的中國武士道另一個型——荊軻型。荊軻的時間比專諸晚,是在秦國將要滅亡六國前,燕國太子丹想用刺客要脅或刺殺秦始皇的辦法,來兔於亡國。於是太子丹去拜訪一位老俠客,叫田光,請田光執行這個行刺計畫。田光說千里馬年輕的時候,一天可跑千里,可是老了以後,一匹差勁的普通的馬都可以趕過它,你太子丹聽說的我、仰慕的我,其實是年輕時代的我,現在我老了,沒辦法執行這個計畫了,但我有個朋友叫荊軻,他可以擔任。太子丹於是請田光去找荊軻,並囑咐田光不要向其他人洩漏這個計畫。田光見到荊軻,得到荊軻同意後,就叫荊軻直接跟太子丹接洽,他自己就自殺了。田光的死,也像專諸的母親一樣,死得很高,第一、士為知已者死,太子丹求他幫忙,他願意獻身救國,可是太老了,行刺計畫他答應下來,死的自然該是他本人,他認為理論上他該死;第二、他請荊軻替他,是叫荊軻去玩命,叫朋友到秦國冒險送命,自己卻在燕國,他認為說不過去,情誼上他該死;第三、荊柯去行刺,死不死還有待最後確定,但田光自己:卻先示荊軻以他不等待任何生機,以給荊軻激勵,效果上他該死。這三點,他的手法和專諸的母親都很像。不同的是他告訴荊軻他要自殺,自殺的理由是他故意強調了的,他說他是長者,長者的行為是不容別人懷疑的,太子丹囑咐他不要向其他人洩漏,他願一死來配合這一點,這顯然是不使荊軻為難。荊軻也高,他居然不勸田光也不攔田光,他知道像田光這樣壯烈的性格,用先自殺來給這件行刺計畫做一道序幕,是很自然的事。他要勸田光攔田光,反倒遠了、俗了。荊軻後來去行刺,失敗了,他是笑著死的。他從燕國出發前,大家就感到成功的希望不多。太子丹和知道這個機密計畫的人,都在易水河邊,穿白衣戴白帽送他,唱的歌是『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大家的心情,由這首歌就看出來。

  「這兩個刺客故事,最動人的部分都不在行刺本身,而是兩個自殺的老人,這兩個人有一個共同的特色,桃太郎,你看是什麼?」

  「是老。」

  「老是一般現象,不能算特色。」

  「自殺是特色的結果,也不能算特色。」

  「那是什麼?」

  「共同特色是『可以不必死,但他卻要死』。他們的最大最偉大的品格,就表現在這裡。你注意到了嗎?他們若不死,並不算錯;可是死了,卻突然顯得更對。他們若不死,並不少什麼;可是死氏卻突然顯得更充實。我的意思,不知道這樣說能不能說清楚,甚至可能還有點矛盾。但我真的感覺到,他們不這樣做,並不低;這樣做,就更高。不這樣做,並不渺小;這樣做,就更崇高、偉大。」

  「我感覺到你的感覺。」

  「英雄與凡人的分野就在這裡,你感覺到的,是一個英雄與凡人的基本問題。」

  「這不只是英雄與凡人的基本問題,這不只是英雄,這是聖者的英雄境界,這是聖雄。」

  「你談到聖者,使我想起蘇格拉底。蘇格拉底按照當時的法律,根本可以不死。因為按照當時的法律,由原告和被告分別提出罰的方法,而由法官選擇一種。當時原告方面是新當政者支持的群眾,提出的罰法是死刑;蘇格拉底如果請求憐憫,他們可以赦免他,但他不屑於這樣,他願意一死,所以他在被告提出的罰法方面,只肯出三十個小錢,數小得叫法官生氣,所以被判喝毒藥。後來他的朋友買通了每一個獄卒,他可以越獄,可是他不肯逃,甘心一死。最後他死得是那麼從容,他喝下毒藥,還告訴圍在身邊大哭的學生們要安靜,因為『男人要安靜的死』。蘇格拉底是聖者,但死得這麼英雄,是聖雄。我覺得專諸的母親和田光都是聖雄。」

  「專諸的母親是一位平凡的老人家,照你說來,平凡的人也可以成聖成聖雄?」

  「當然。平凡人成聖成聖雄的時候,更來得難能可貴。像專諸的母親,她的一輩子歷史,我們什麼也不知道,我們知道的,就是她的死,她死得真好。她一輩子平凡又平凡,她的一切,都化龍點睛在一個死上面,為成全兒子而死,甚至平凡得沒有名字留下來,她的名字也跟兒子連在一起,她叫——『專諸的母親』。」

  他們到達會館的時候,譚嗣同不在,門房說譚先生一小時以前出去了,一個人走的,沒說去哪裡,也沒說什麼時候回來,手裡也沒拿什麼東西。等了一陣,只好留下「有急事,回來時務請跟我們聯絡」的條子,離開會館。他們決定留條子而不留下人等他,有一個好處,就是譚嗣同一回來,立刻可以離開會館去找他們,這樣也減少了他待在會館的時間——會館太不安全了。

  四個人口到了日本公使館,天已經很晚了。林權助不在,他們去看了梁啟超,談話間,使館的一個日本職員走進來,說英國大使館來消息,張蔭桓家昨天來了十多個人,說抓康有為,卻抓錯了人,抓了一個姓戚的,證明了情況已經非常惡化。張蔭桓與康有為是同鄉,同情維新,但他不算康派,他自己是總署大臣,等於是外交部長,他的官做得已經很大,不需要另外跟這些新人結盟。他做過到美國、西班牙、秘魯的欽差大臣,又是英國維多利亞女王六十歲慶典的中國代表,他不贊成李鴻章的過分親俄政策,使李鴻章對他不滿;他跟光緒皇帝比較近,他見光緒,時間往往超過規定,引起西太后對他的猜忌。他是當時政府中最清楚外交的一個人,在外國住過,知道外國民情風俗,也知道中國必須現代化,才有前途。在康有為變法前一年,他就找人編成了《西學富強叢書》八十多種,以引起中國人注意。在變法這年春天,德國親王來,在禮節方面,他主張清朝政府要合乎鞠躬握手等國際禮節,守舊大臣反對,可是光緒支援他。他的種種作風,使人認為康有為的變法和他是一氣。八月五日是伊藤博文見光緒,由他帶進宮,他照國際禮節,跟伊藤博文握手,挽伊藤上殿,被西太后在簾子後面看到,認為他勾結伊藤博文,那麼親熱就是證據!所以這次大風波,他也被卷在裡面。

  夜深以後,瀏陽會館那邊沒有一點消息。大家決定明天清早再去看看。

  八月九日.西曆是一八九八年九月二十四日,北京城是一個陰天,平山週一夜沒睡好,索性早點起來,五點鐘他就叫醒了他們,穿好去外城。他們走進客廳,準備從容廳走出去,在客廳裡,看到梁啟超,一看那樣子,就知道是一夜沒睡。梁啟超從懷裡拿出三張寫好的信,一個信封,交給平山周。

  「我不能親自勸他來,只好再寫一封信,盡我最後的努力。信裡面反復說明昨天他以趙氏孤兒的例子,來做他不走的理由,是很難成立的,麻煩你們看一下,轉給他。譚嗣同是湖南人,湖南人外號是驢,有股驢脾氣,很難聽人勸,同湖南人辦事,你最好提出資料、理由、暗示,讓他自己想通,他自己想通了,他就認為是他自己的決定,不是你勸的結果,這樣他的驢脾氣,才不會弄糟事情。」

  平山周接過了信,和三個人一起看了,放回信封。平山周說:

  「梁先生寫得真好,我們一定盡最大的說服工作、去勸他來。」

  「勸不來,也把他綁架綁來。」粗線條的桃太郎插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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