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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問題發生在你認為『死事』和『死君』是對立面,其實這倒有討論的餘地。中國四千五百年來的皇帝,包括光緒,前後有四百二十二個,其中暴君昏君有多少、聖君明君有幾人,都各有他們的賬,不能一概而論。你書裡說:『……請為一大言斷之曰:止有死事的道理,絕無死君的道理。死君者,宦官宮妾之為愛、匹夫匹婦之為諒……』看你的話,你只承認為皇帝『死君』的,應該只是他身邊傭人女人,因為他跟他們之間有私恩有私呢有私人感情,所以他們對他有愚忠有偏愛,除了這些人以外,你就認為『絕無死君的道理』,你這樣劃分,是不是分得太明顯了?」

  「難道不應該這樣明顯嗎?」

  「讓我們先回憶晏子的故事。齊莊公到大臣崔抒的家裡,竟跟崔杼的太太通姦,崔杼不甘戴綠帽子,當場把齊莊公殺了。晏子是齊國大臣,皇帝被殺,別人不敢去看,但他要去吊,他到了崔家,他的左右問他:你為君死難麼?晏子答得好,他說皇帝又不是我一個人的,為什麼我要一個人為他死?左右又問他:那麼,離開齊國逃走嗎?晏子答得好:皇帝的死又不是我的罪,我為什麼要逃?我為什麼要出國?左右又問他:那麼就回家嗎?晏子答得好:皇帝死了,回到哪兒去呢?晏子真是中國第一流的大政治家,看他這三段答活,不死、不逃、也不想回家,說得又識大體、又有感情、又義正詞嚴。當時他去吊皇帝,大家以為崔杼必定殺他,但是他仍然去吊、去哭,並且『枕屍股而哭』,一點也不怕刺激手裡拿刀的、一點也不在乎。晏子識大體,是大智;有感情,是大仁;不怕死去哭,是大勇。晏子為什麼有這種大智大仁大勇,我認為他是真正深刻洞悟『死事』和『死君』理論的人。他的理論是:做人君的,豈是高高在百姓之上的?而是主持社稷;做臣子的,豈是為領俸祿混飯吃的?而是維護社稷。所以人君死是為了社稷而死,做臣子的,就該和他一道死,『君為社稷死,則死之;為社稷亡,則亡之。』晏子認為:如果做人君的,死的原因不是為了社稷而是為了他自己,那麼陪他死的,只合該是那些在他身邊,跟他一起混一起謀私利、謀小集團利益的寵倖、私呢和親信,才有份兒,堂堂大臣是不幹的。齊莊公被殺以後,崔杼決定立齊靈公的兒子做皇帝,就是齊景公。那時景公年紀小,崔杼自立為右相,慶封為左相,他們把所有大臣都找來,在太廟裡歃血發替,說:『諸君有不與崔慶同心者,有如日!』大家一一發誓,可是輪到晏了,晏子卻要改變誓詞,只發誓:『諸君能忠於君、利於社稷,而嬰不與同心者,有如上帝!』當時崔杼他們要翻臉,高國趕忙打圓場,點破說:『二相今日之舉,正忠君利社稷之事也!』高帽子一戴,弄得崔杼他們也只好接受晏子的大條件。由晏子的故事,我反過來,請問你,如果人君之死是為社稷死,為國家死,你譚複生又怎麼說?對這樣偉大的人君,難道你也認為『死君』不對,而『絕無死君的道理』嗎?」「這種人君當然例外。」

  「這就是說,你宣傳的理論有例外。」

  「如果人君有,我的理論就有。」

  「好了,光緒皇帝是人君,我就問你這麼一句,你但白說,他是不是人君裡的例外?」

  「皇上是。」

  「皇上為什麼是?」

  「皇上在變法維新前已經做了二十四年皇帝,他不變法,他還是皇帝,並且在老太婆和滿洲人面前,做皇帝做得更穩更神氣。皇上變法,不是為他自己,是為國家。」

  「皇上為變法冒了大險,他很可能因變法送了命。他如果死了,是道道地地的人君為社稷死、為國家死,是不是?」

  「是。」

  「那就是了。那我就沒猜錯。」

  「沒猜錯什麼?」

  「沒猜錯你除了『死事』以外,另外不想活的原因是『死君』。你怎麼說?你決心一死,死的原因除了事的成分以外,還有人的成分,人的成分就有皇上的成分,皇上就是君呵!」

  「你的推論,我仔細想了一下,也不是沒道理,至少皇上死了以後,我死了以後,在人們眼裡,我無可避免的是『死君』,至少『死君』的成分多於『死事』。這原因一來是中國歷史上大多都是『死君』,而不知道『死事』,所以皇上一死我一死,人們就很自然的認定這是『死君』。另一個原因是『死事』的主張根本不普遍,將來縱有人讀我的書,也屬於少數知識份子,這種主張在中國,簡直也沒被明確的宣傳過,所以皇上一死我一死,人們就更會很自然的認定這是『死君』了。所以,從形式上看,我死了,可能還得不到多少『死事』之名呢。」

  「這原因,主要是因為有了光緒,光緒是皇帝,他的名字太響了,你跟他一起變法、一起殉道,你卻另有死的原因,這在人們心中,是很難成立的——你的目的,都被他吸走了。所以你的『死君』行為,一定成立;『死事』行為,反可能被埋沒了。」

  「並且,更糟的是,在革命黨的眼中,甚至還解釋成我為滿洲人而死,我還是漢奸呢!」

  「好不好要時間來證明,在滿洲人眼中,皇上又何嘗不是滿好,他如死了,在滿洲人眼中,又何嘗不是為漢人而死?」

  「談到滿漢問題,真是一個叫人痛苦的問題,我已決心一死,死而無憾,唯一於心耿耿的,就是在這個問題上,我始終沒能說服大刀王五他們一幫兄弟。」

  「那該是時間問題,你說服的時間不夠。大刀王五他們是粗線條的人,粗線條的人屬於下愚,惟上智與下愚最難移。」

  「我看不是時間不夠,而是別的原因。你說他們是下愚,是對的,改變上智可以用思想用嘴;改變下愚我感到用思想用嘴是不夠的,得用別的。關於滿漢問題,我同他們反反復複說了多少次,他們總是聽不進去。我知道他們也很痛苦,因為他們太相信我了,而我最後不但肯定了該跟滿洲人合作救中國,竟還跟滿洲皇帝搭上了線搞合作,變化太大了,他們簡直難以適應。」

  「最後呢?」

  「最後我不再使他們痛苦了,我決定大家先不見面,決定用別的方法。」

  「你一出去,還見他們嗎?」

  「我看不必了。」

  「如果有時間呢?」

  「有時間也不會有好機會。我一定被注意了,這時候跟他們會面,會連累他們。」

  「如你剛才所說,你除了證明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開始。你願流血這一點以外,你決心一死,還證明了什麼?還會不會證明了別的出來?」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善是什麼?善是一種功德、一種但白。我可以告訴你我心底的話,我這一死,我在聲名上,會被分屍。」

  「分屍?你是說一一」

  「我是說我的『死事』會有多重的意義、多種的解釋。你到海外以後,會同所有的維新黨舉出我是維新的烈士,說我為維新走了一大步、走了最光榮的第一步,變法開始了,中國人民必須踏著譚嗣同的血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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