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敖 > 北京法源寺 | 上頁 下頁 | |
三十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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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也真巧,伊藤博文伊藤公正好在北京,伊藤公佩服各位、表示要救各位,林公使人同此心,在他們領導下的我們,更心同此理,願意為你們中國志士效勞。為免夜長夢多,我們打算就在三五天內掩護你們兩位偷渡,離開中國,如果有別的忐士到公使館來,我們也願一體相助……」平山周興奮他說著。 「不過,」譚嗣同冷冷地插進嘴,不大友善地盯著日本人,「我今天來,並不是要請你們幫我離開中國,雖然我很感謝你們在危難時相助。我是不打算走的。我今天來,只是有一包東西要交給梁先生帶出去……」 「可是,複生!」梁啟超急著抓緊譚嗣同的肩膀,「你怎麼可以留下來?留下來是無謂的犧牲、是死路一條!」 「我當然知道。」譚嗣同堅定他說,「並且我非常贊成你走。這是一種分工合作,目標雖然一個,但每個同志站的位且,卻不可能全一樣。有在前面衝鋒的、有在後面補給的、有出錢的、有出力的、有流血的、有流汗的,適合甲的未必適合乙,乙能做的不必乙丙兩人做。我覺得今天的情形適合我留下,也必須我留下,康先生和你要走,走到外面去、走到外國去,回頭來為我們的事業東山再起。」 「唉,複生!你怎麼這麼固執!留下來,究竟有多少積極意義?留下來做犧牲品,又有多少用處?不行,不行,你得同我們一起走,不能這樣犧牲掉!」 「卓如,你怎麼會認為犧牲沒有積極意義?你記得公孫杵臼的故事,不走的人、犧牲的人,也是在做事、做積極的事;走的人、不先犧牲的人,也是在犧牲,只不過是長期的、不可知的在犧牲。所以照公孫檸臼的說法,不走的人、先犧牲的人,所做的反倒是容易的;走的人、不先犧牲的人,所做的反倒比較難。公孫杵臼把兩條路擺出來,自己挑了容易的,不走了、先犧牲了。我今天也想這樣。我把難的留給康先生和你去做,我願意做殉道者,給你們開路。以後路還長得很,也許由我開這個路,對你們做起來有個好理由好起點好憑藉,就像公孫杆臼若不開路,程嬰就沒有好理由好起點好憑藉一樣。所以,我想了又想,決心我留下來。」 「唉,你怎麼能這樣!公孫杵臼、程嬰的時代跟我們不同,處境也不同,物件也不同,知識程度也不同,怎麼能一概而論!」 「沒有不同,在大類上完全一樣。我們和公孫杵臼、程嬰一樣,都面對了要把我們斬盡殺絕的敵人,都需要部分同志的犧牲來昭告同胞大眾,用犧牲來鼓舞其他同志繼續做長期的奮鬥。」 「可是,你忘了,當時公孫杵臼犧牲是為了和程嬰合演苦肉計,我們現在並沒有演苦肉計的必要,為什麼要學他們那種時代那種知識程度的人,這是比擬不倫的啊!」 「比擬倫的!」譚嗣同堅定他說,「我今天帶來這布包,是我的那部《仁學》的槁子,對我們所爭執的問題,我都研究得很清楚了。交給你處理吧。總之,我決心出來證明一些信念。而這些信念,對我們之中的一部分人,是值得以身示範的。這部《仁學》,卓如兄你是看過的。有些章節,我們還討論過的。」 「是啊!」梁啟超說,「這部書最精采的部分是反對愚忠、反對糊裡糊塗為皇帝而死。我還記得很清楚。可是今天,你卻感於皇上的慧眼識人、破格錄用,你決心一死,毋乃被人誤會是『死君』乎」?就算如你所說,你決心一死,是完成了你書裡所宣傳的信仰:『止有死事的道理,絕無死君的道理,』而你決心死於『事』上面,但我忍不住要問你一句,除了『死事』以外,你對其他的,有沒有也同時為他一死的原因?」 「也有,不過那不算重要——比起』死事』來,至少不算重要。」 「我想也很重要,並且我幾乎猜得出來那些原因是什麼。」 「你猜是什麼?」 「我猜錯了,你別見怪。」 「我怎麼會有這種反應。」 「我猜你除了死事以外,另外不想活的原因是——『死——君』!」 「什麼?」 「『死君』!我說是『死君』,是你要為皇上而死!你決心一死的重要原因之一,是這個!」 「你這樣說,我不怪你,但你說得太重了。你這樣說,把我書裡宣傳的信仰置於何地?你把我看成了什麼?一個言行不一致的人?」 「絕對沒有!你是我的英雄、我的好朋友,我如果認為你言行不一致,那也是認為你做的比說的還要好,你的『行』走在你『言』的前頭,這種不一致,如果也叫不一致的話,是一種光榮的不一致。」 「那你說我不止『死事』,還有『死君』,不是明明說我言行不一致?」 「有什麼不一致呢?你說『死事』,並且你決心一死,為事而死,這件事本身有頭有尾,已經很一致了,又何來不一致?如果你說『死事』而不『死事』,才是言行不一致,你並沒這樣,所以,根本就不發生不一致的問題。你本身,已經很完滿的做到了『死事』的信仰。」 「但我書裡,明明宣傳著『死事』而不『死君』,並且兩者成為對立面。如今你若說我『死君』,縱使不算言行不一致,也有矛盾的感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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