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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十種仙」是什麼?梁啟超記不清了,他下了床,在書架上取下《楞嚴經》,查了一下。原來是:

  地行仙、飛行仙、

  遊行仙、空行仙、

  天行仙、通行仙、

  道行仙、照行仙、

  精行仙、絕行仙。

  「好,現在再研究第二首。」梁啟超自言自語,「佛門說三世轉生;是謂三生。《集異門論》說三世是過去世、未來世、現在世。白居易詩有『世說三生如不謬,共疑巢許是前身』。譚複生寫『無端過去生中事,兜上朦朧業眼來』,自然是指前生之事,無始無終的,忽然顯現此生。佛門所說的生死輪回,是由『業』決定。『業』包括行動上的『業』,就是『身業』;語言上的『業』,就是『口業』、『語業』;思想上的『業』,就是『意業』。業有善有惡。由『業』生出的是『業力』,是指善惡報應的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這種力量來自『業因』,達成『業果』、『業報』。『業因』是前世給今生的報應。由於前世有『業因』,所以前世的無始無終的許多事,在朦朧之間,盡入眼底。西太后和小人們,逆天行事,歌舞昇平,只是想盤據高位,位元三公而對三槐,滿朝行屍走肉,一如《莊子》所指的『髑髏』,禰衡所指的『坐者為塚、臥者為屍』,總該把他們清除。賈島的詩說:『撞鐘飲酒行射天,金虎蹙裘噴血斑。』在小人在位、違反天意的時局裡,我跟他們,展開一場苦戰,悲歌慷慨,動地而來,但這又算什麼?生在鼎食之家,我的一切都得自吾土吾民,我不是我,我只是一具枯骨,今天在尚有血肉生命時候,我要仟悔、我要發願犧牲自己:願我的肉體化為枯骨、枯骨化為灰燼,為吾土吾民獻身。」

  梁啟超又進一步自言自語:「這詩的整個意思落在最後『徐甲儻容心懺悔,願身成骨骨成灰』上。是用晉朝葛洪《神仙傳》的典。徐甲是老子的傭人,跟了老子許多年,可是從沒拿到薪水,有一天他忍不住了,向老子算總帳,說老子欠他多少多少。老子真行,他一言不發,把徐甲化為枯骨一具。這時徐甲恍然大悟:他清楚知道,原來自己只不過是一具枯骨,他的血肉生命怎麼來的,還不明白嗎?區區人間小事,還計較什麼?於是他懺悔了。譚複生引徐甲的故事,當然是說我們要粉身碎骨去為大目標奮鬥,只有這種大目標,才有意義;其他人間小事,都是沒有意義的。」

  「至於第三首,」梁啟超尋思著,「就更沉鬱哀豔了。佛門言死生流轉,在人經歷無量度數的輪回後,跟自己心上的人懷念的人,本已無法相值交會。不料,在天翻地覆的亂世裡,我跟我心上的人懷念的人卻又巧遇了、相逢了。但是,前世的因緣,已杳然難尋,欲尋還休,我也以無情解脫自喜。自古以來,從燕宮歸怨、到吳宮離愁、到入間的雁行折翼,本有著大多的離情別緒,縱使入間因緣,像羊叔子那樣,本是李家七歲墜井而死的男孩的後身,且有金環以為物證,但是,又怎樣呢?死生又流轉了,再世相逢,最後空空如也,還如一夢中。」

  「最後一首也有情詩成分,」梁啟超心想著,「不過,它綜合了前三首,把對生命、對國家、對人情的一切,都串連在一起。這首詩寫人間柳絮飄萍,本寄跡水面,各自東西,雖然今天墮水成離,他年卻會化泥成聚。目前,縱有著屈原《離騷》的痛苦,卻可展現莊周隨緣的無垠。佛門以波旬魔王常率他的眷屬障礙佛法。《楞嚴經》有『如我此說,名為佛說;不如我此說,即波旬說』之語,足征天亦有親而魔亦有眷之外,魔眷與魔,又同為與佛說打對台的魔說。雖然如此,這只是一時的。《佛國記》有『喝言菩薩從三阿僧抵劫苦行,不借身命』的話,阿僧抵劫是數目的極限,是無數的意思。縱使成佛也擺脫不掉天親魔眷的攔路。但是,從自己終期於盡、歸於死亡看,一切也都是阿僧抵劫的歷程,人生的千變萬化,看開了,不過如什」

  梁啟超在燭光下,勉強把這四首詩解釋出來了,在燭影搖晃中,感到一股逼人的鬼氣。「潭複生真是奇男子、奇男子。」他喃喃自語,「他的詩,沉鬱哀豔,字字學道有得,這種得,全是積極的、奮發的。佛法的真義告訴我們:人相、我相、眾生相既一無可取,而我們猶現身於世界者,乃由性海渾圓、眾生一體、慈悲為度、無有已時之故。是故以智為體、以悲為用,不染一切、亦不舍一切。又以願力無盡故,與其佈施幹將來,不如佈施於現在;又以大小平等故,與其側隱於他界,不如惻隱於最近。於是淒然出世而又浩然人世,縱橫四顧,有澄清天下之志。《華嚴經》談『回向』,說以十住所得諸佛之智、十行所行出世之行,濟以悲願,處俗利生。回真向俗、回智向悲,使真俗圓融、智悲不二,而回向菩提實際。佛法的真髓、佛法的真精神,正在這裡啊!這些啊,才是佛法的實際。其他那些吃齋拜佛。手寫『大悲』、手數念珠的動作啊,全是假的!」

  梁啟超、譚嗣同碰面後四個多月,他們就先後南下了。他們覺得北京難以發展,所以到南方去做紮根的工作。「梁啟超先在上海辦《時務報》、開大同譯書局、發起不纏足會、並且創辦了女學堂。後來發現湖南巡撫陳寶箴思想開通,他的兒子陳三立與手下黃遵憲、徐仁鑄,都協助推行新政,有更好的發展機會,就轉到湖南,做時務學堂總教習。譚嗣同也去做了老師。在時務學堂裡,梁啟超親自教育四十名學生,培養下一代的救國人才。他用的是康有為在萬木草堂的經驗,師生打成一片,教育學生新思想、變法思想、民主思想。他每天上課四小時,課餘辦理校務、批答學生作文和筆記,每次批答,有的在一千字以上,忙得常常熬夜,最後累出了大病。這時候,湖南地方的守舊勢力也正好檢舉梁啟超他們,說他們非聖無法、妖言惑眾,湖南巡撫也保護不了他們了,所以一一予以解聘。梁啟超只好由學生扶著,登上輪船,東去上海。在學生中,有一位年紀最小的,只有十六歲,他身體瘦弱,可是靈氣過人,一直在梁啟超身邊,替老師整理行裝。他很少說話,他和梁老師從認識到相聚,只不過短短的幾個月,但是,梁老師的言教與身教,卻深深影響了他。梁老師先用「學約十條」開拓了學生的眼界,十條裡告訴學生:「非讀萬國之書,則不能讀一國之書。」要知道中國以外還有世界,瞭解世界才能為中國定位、才能瞭解中國,「孔子之教,非徒治一國,乃以治天下」。因此為學當「求治天下之理」。知識份子要求得此理而努力「成大丈夫」,「以大儒定大亂」,這才是讀書上學的目的。那時候,中國的教育風氣,都是教人把讀書當敲門磚、當成考科舉、謀干祿、光宗耀祖的工具,但是,梁老師卻完全撇開這些,他用更高層次的目標,來期勉學生,使學生在入學起點,就進入新境界。這個十六歲的小男生,是四十個學生中最聰明的,名叫蔡艮寅,對這種新境界最為醉心。他在作文和筆記本中,長篇大論的討論知識份子的使命和中國的前途,梁啟超除了在上面批答以外,還把大家的作文和筆記都攤開來,互相觀摩討論,在討論中,蔡艮寅不多話,但是每次發言,部能把握重點,見人所未見,老師和同學都特別喜歡他。

  蔡艮寅出身湖南寶慶的農舍,七歲開始讀書,一邊讀書,一邊種田。夜裡看書,為了節省油燈的開支,他每在有月色的時候,就儘量利用月光來伴讀。他在十歲以後,就感到無書可讀之苫,他到處打聽有可能借書看的所在,書是借不出來的,他每每一走幾十裡,到有書的地方去就地借看,做成筆記,帶回來研習。十二歲時候,他已經讀了不少書。這時候,他拜同縣的樊推做老師。樊錐是一位思想高超、氣魄雄偉的人物,在《湘報》上發表《開誠篇》和《發銅篇》,感動了蔡艮寅,也召來了湖南地方守舊勢力的憤怒。最後,樊老師被驅逐出境了。蔡艮寅為樊老師整理行裝,直送老師上路。那是一個陰雨的清早,樊老師背著行李,提著書袋,走出家門,蔡艮寅背著另一書袋,跟在後面,在地方守舊人士的叫囂下,師徒二人,默默走到馬車邊,馬車大小,老師只分到一個座位,所以東西必須堆在腳下,有的要抱在胸前。樊老師上了馬車,蔡艮寅吃力的把書袋推上去,教師接過了,從書袋旁擠出頭來,向學生告別。蔡艮寅小小年紀,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老師被這樣趕走,他含淚點著頭、伸出胳臂,遲緩地招了手、招了手。馬車逐漸遠去,直到在陰雨中變成了一個逐漸縮小的黑點,那手才放下來。可是,心卻沒放下,他浮動的心,打定主意要離開這銅人心智的地方。三年以後,他隻身到了長沙,進了時務學堂。運氣真好,他碰到了梁老師,一位比樊老師更光芒四射的人物。樊老師使他知道中國、梁老師卻使他知道世界;樊老師使他知道家鄉以外有一片天、梁老師卻使他知道天外有天。可是,因緣是那麼容易破碎,梁老師也遭到被驅逐的命運。如今,他又背著書袋,送梁老師上船了。

  梁老師被學生扶著,躺進了臥艙,他吃力地咳嗽著,蔡艮寅趕忙跑去找開水,一沖出艙門,跟一個人撞了滿懷。抬頭一看,原來是譚嗣同譚老師。譚老師扶住他肩膀,拍拍他,下了艙去。

  蔡艮寅找到開水,回來的時候,正聽到梁老師對大家說的一段話:

  「……我們不能捨身救國的原因,非因此家所累,就因此身所累。我們大家要約定:非破家不能救國、非殺身不能成仁。誰同意這一標準,誰就是我們的同志……」

  送行的人們點了頭,譚嗣同補充說:

  「我們大家在時務學堂這段因緣,恐怕就此成為終點,但是我們的師生之情、相知之情、救國之情,卻從梁先生這一標準上,有了起點。我們時務學堂的師生都是有抱負、有大抱負的。此後我們會從不同的方向、不同的角度,去救我們的國家,成敗利鈍,雖非我們所能逆睹,但是即使不成功,梁先生所期勉的非破家不能救國、非殺身不能成仁,相信我們之中,一定大有人在。在看不見想不到的時候、在不可知不可料的地方,我們也許會破家殺身,為今日之別,存一血證。那時候,在生死線上、在生死線外,我們不論生死,都要魂魄憑依,以不辜負時務學堂這一段交情……」

  譚嗣同從床邊站起來,向梁啟超抱拳而別,大家也魚貫走出艙房,蔡艮寅走在最後一個。他轉身向梁老師招手,眼中含著淚。梁老師微笑著望著他,招手叫他過去:

  「艮寅,臨別無以為贈,我送你一個名字吧,艮寅的名字不好,又八卦又天干地支,不能跟你相配,改個單名,叫『蔡鍔』吧。鍔是刀劍的刃,又是很高的樣子,又高又鋒利,正是你的前途。至於字,就叫『松坡』吧。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有松樹那種節操,再加上蘇東坡那樣灑脫,正是蔡鍔的另一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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