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敖 > 北京法源寺 | 上頁 下頁 | |
二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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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不小。最可惜的是一張世界地圖,我們在北京找了一兩個月,想買張世界地圖都買不到,最後沒法,托人從上海才找到一張,帶到北京。己得那張地圖來的時候,大家視同拱壁。為了推廣國人的眼界,我們每天到外面宣傳,找人來參觀這地圖呢!唉,如今這張地圖也給抄走了。」梁啟超不勝感歎,「北京雖為首善之區,其實人心閉塞,有賴於我們做強學會式的努力。可是,強學會三個月,就給剷除了。受了挫折,可是我門毫無悔意。陶淵明詩裡說他在長江邊種桑樹,種了三年,剛要收成的時候,忽然山河變色,桑樹『柯葉自摧折,根株浮滄海』,一切成績,都漂失了,但他並無悔意,因為『本不植高原,今日複何悔』——本來就不在安全地帶種樹,又有什麼好後悔的呢?所以,我們還是要種桑樹,然後兼做春蠶,自己吐絲。只是地點上,目前不適宜在北京著手了,看樣子我們要從南邊著手,上海啦、湖南啦,都是理想的起點。現在康先生已經先去南邊〕」,康光生有全套的計畫,我們一定可以在南邊紮根,再徐圖北上。救國本不是速成的事業,可能我們這一代看不到了.雖然有近功的機會,我們也不放棄,但從長遠看,根本之圖,還是辦學校、辦報紙,以開民智。康先生有鑑於此,他的努力重點之一便是培養學生,以人格感化學生,使學生變為同志,一起參與救國大業。你老兄雖不是康門弟子,但是我們歡迎你一起合作、一起現身。正如龔定盫所希望的:『龍樹馬鳴齊現身,我聞大地獅子吼。』那不是更好嗎?你老兄……哦,我該改變個稱呼的方式,我稱呼你的字吧。你的字是——… 「複生。光復的複,生命的生。」 「好,複生,我的字是卓如,卓文君的卓、司馬相如的如。我們雖不是同門,卻是同志了。」 「其實,我們精神上是同門。我私淑康先生,願意奉康先生為師。我早就看過康先生的著作,他的《新學偽經考》在四年前出版時,我就見過翻刻的和石印的本子,雖然康先生的書被查禁了,可是他的思想卻深入人心,他能用那麼大的學問,寫成專書,推翻兩千年來的成案,真是氣魄非凡,古今所無。對這樣偉大的知識份子,我甘願做他的學生。卓如兄,如蒙康先生不棄,請你務必先婉達此意。」譚嗣同誠懇他說。 「我一定照辦。我想,康先生如收到你這位好任俠、尚劍術、走遍大江南北、塞外東西的豪傑人物,一定高興極了。」 「奇怪,卓如兄,你對我的身世,好像瞭若指掌。」譚嗣同把頭一歪,斜看著。 梁啟超微笑著,「我比複生兄小了七歲,我生在廣東新會南鄉的熊子島,那地方是廣東沿海的漁村,很窮苦,我祖父、父親雖都考上過秀才,但是要吃飯,還是得自己種田才成。我十二歲考上秀才後,還下田呢。我出身普通人家,沒有雲遊四海的機緣,人也文制制的,所以非常羡慕你複生兄能夠馳騁中原與大漠,結交四海英泉。聽說你從北京起,十二歲以來,甘肅、陝西、河南、湖南、湖北、江蘇、安徽、浙江、臺灣,你都去過,察視風土、物色豪傑,真不簡單。」 「臺灣我沒去過。去臺灣的是我二哥譚嗣襄,襄陽的襄。他被臺灣巡撫劉銘傳看中,叫他在台南服務,結果六年前,三十三歲年紀,死在台南府蓬壺書院。我差一點去了臺灣,本來我要去臺灣迎靈的,結果到了上海,唐景崧打電報來,叫我在上海等,我就沒去成。」 「唉,沒去成也好,」梁啟超說,「臺灣在今年交接給日本了。唉,臺灣是傷心之地!」 「真是傷心之地!我們中國人為了建設臺灣,花了多少心血、多少人命,我二哥便是其中之一。如今割給了日本,此仇非報不可!此土非光復不可!誠如你卓如兄所說,我走遍了大江南北、塞外東西,在書本上學間我不如你,但在行動上的歷練,我卻自負得不做第二入想。你知道嗎?我雖是世家子弟,但絕非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公子哥兒,相反的,人間甘苦,我倒深嘗了不少。我十二歲時在北京大疫中被傳染,昏迷了三天三夜,才活回來,我的字『複生』,就是這麼來的。五天之間,我們全家死了三位,母親、大哥、二姐,全死了。我死裡逃生,十三歲父親到甘肅上任,我回到湖南老家。十四歲去甘肅,又碰到河南、陝西大凶年,赤地千里,隨我去甘肅的,路上一死就十多個。我在甘肅,最喜歡出塞探險打獵。可是,碰到兩北風時,就好看了,西北風吹起來,真是飛沙走石,那石塊打在身上,就好像中了強弩一樣。當然冬天下雪就好一點,但下雪有下雪的可怕。有一次在河西,我和一名騎兵迷了路,七天七夜,走了一千六百里,都沒有人煙。脫險回來的時候,屁股上髀肉狼藉,褲襠上都是血。當然,在西北也有悲歌慷慨的一面,夜裡在沙上搭起帳棚,把羊血雜雪而食,或痛飲、或豪賭、或舞劍、或擊技、或彈琵琶、或聽號角,那種豪邁與蕭條的交匯之感,真是讀萬卷中所無。尤其,當你置身於古戰場中,感覺千百年前,胡人牧馬、漢將拓邊、嘗覆三軍、邊聲四起的氣氛,你真會有蒼茫之感。你的心胸會開廓無比,但那種開廓,是悲涼的、是流離的、是『地闊天長,不知歸路』的,你感覺到千軍萬馬在你眼前走過,殺聲震天、血流遍地。可是,突然間,一切全停了、全都靜止了,所有的千軍萬馬,都一刹間變成一片塵埃與屍骨,天地為愁、草木含悲,百年為之銷聲、千年為之孤寂。這時候,你仿佛是人間唯一的活人,在行經鬼域,不是你生吊古戰場,而是古戰場把你活活死祭……有了那種人生歷練以後,卓如兄,我發現我已不再重視一己的餘生,那時候我只有十八歲,可是,我心蒼茫,嚴然已是八十。十二年來,我沉潛學問,尤其西學與佛學,對人生的觀點,已愈發成熟,奴今我三十一歲了,感到沖決網羅,獻身報國,就在今朝。因此從上海趕來,追隨康先生,希望大家一塊兒做點大事。這次來京,在路上寫了『感懷四律』,上好有謄稿在身邊,特此奉呈卓如兄。我的一生心事,全在這四首律詩中了,務請不吝指教。」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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