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敖 > 北京法源寺 | 上頁 下頁 | |
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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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有為站在這幅字的前面,深深地被詩句吸引住。唐朝太宗蓋這憫忠寺後一百年,安祿山史思明這些將軍們坐鎮北京,曾在憫忠寺蓋了兩座大塔,後來安祿山史思明叛亂,幾乎將唐朝推翻,幸虧唐朝引用外國兵平亂,安祿山史思明又一再內訌,才算保住了唐朝江山。但一百多年後,唐朝還是完了、安祿山也早被殺了、史思明也早被殺了,只是他們留下的兩座高塔還淒涼地存在。又一百年過去了、又一百年過去了、又一百年過去了,塔終於倒了,也不知什麼時候,只留下斷壘殘碑。詩人來了,向殘碑說安史,想到大唐帝國的一世雄風,不論是帝王豪傑、不論是驕兵悍將,都雲散煙消了,安祿山史思明固然屍骨無存,就是蓋憫忠寺的唐大宗的陵寢,也早被翻開了。一幅大唐帝國的煙雲,在中國各處,都散開著、流失著,但在小小的這座憫忠寺裡,卻微妙地相聚著、銜接著。憫忠寺太小了,小得沒有人注意,但從有心人眼裡、從詩人筆下,它象徵的竟是那麼深遠、那麼淒涼。詩人從一粒沙裡能看到世界、從一朵花裡能看到天國,又何況憫忠寺,它有這麼多的塵沙與花草。從憫忠寺裡,詩人可以看到那萬馬奔騰、看到那中國先民的經營與破壞、歡笑與眼淚、生命與死亡,和死亡以後金歹的追念,乃至於金石本身的變成殘碑斷壘。唐代過去了,五代又來;五代過去了,宋代又來;宋代過去了,元代又來;元代過去了,明代又來。明代老了,明代的光芒已經黯淡,進入黑夜,黑夜裡,憫忠寺的廟門偷開了,迎進袁崇煥的孤棺;袁崇煥進入孤棺以後十四年,把他殺死在刑場的明朝皇帝,竟也在鼙鼓聲裡,淒涼地走上景山,吊死在樹上。詩人寫下了「景山鼙鼓更淒涼」的句子,只有從有心人眼裡、從詩人筆下,一切才是若亡而實在。 若亡而實在。看起來好像過去了,其實沒有、其實還在那兒。中國的哲學家早就提出「景不徙」、「影不移」的論證。在一處空間裡,不斷的有人和活動的留影,留影處處在改換,後影已非前影,前影雖然看不見了,其實仍在原來地方。任何空間、任何古跡、任何殘碑斷壘,愈有歷史性的遺存,愈有這種層層相因的留影,只有空間、只有古跡、只有殘碑斷壘,只有它們才一幕幕面對了人世的興亡。時間在它們面前排隊走過,它們是時間的檢閱者、是歷史的證人,這一真相,詩人感觸最深,詩人把他的感觸留在紙上,紙掛在牆上,也做了新的留影。從詩人留影到紙,從紙反投這種留影到後人,又是一套完整的輪回。 「這首七律寫得真好。」康有為好像剛剛醒來,讚美剛剛做的一個夢,「它把我要說的,都說出來了。」他側過頭來,看到和尚靜靜地望著他,仿佛對他的心境,有著同樣的印證。最後,和尚指著北面的桌子: 「我們備有紙筆,也想請康先生為我們廟上留點紀念。」 「法師一番盛意,我卻之不恭,可是答應了又未免大膽。」康有為笑著。 「哪裡的話。康先生好古敏求,書法一定不凡,能為我們留點雪泥鴻爪,千百年後,也是憫忠寺的一件特藏……」 「法師說得太遠了、太遠了。法師這樣看得起我,我很感知遇。寫字是小技,中國人為它消磨了不少青春,但為了養性和聯誼,寫字倒也不是壞事。既然法師一定要我寫點字留做紀念,我也不怕寫不好,恭敬不如從命,好在是留做紀念。」於是,康有為就走到桌邊,坐下來,在一張玉版宣紙上,慢慢寫下 丁香體柔弱, 亂結枝猶墊。 細葉帶浮毛, 疏花披素豔。 深栽小齋後, 庶使幽人占。 晚隨蘭麝中, 休懷粉身念。 最後小字寫上:「杜少陵江頭五詠丁香。己醜正月,南海康有為。」康有為落筆寫下第一行的時候,和尚的臉上就露出驚喜。全部寫完了,和尚看了又看,大為欣賞。康有為的字寫得太好了,筆情縱姿,氣象萬千,雄渾之中,又自成家法,風格獨具。和尚說: 「一看康先生落筆,就知道康先生在碑上下過大功夫。康先生此生光憑書法,就可以不朽了,又何必槁政治呢?哈哈哈。」 「古人說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並沒說『立書法』可以不朽啊!」康有為笑著說,「就算能從書法上得到不朽,那又算什麼本領啊?對國計民生又有什麼好處啊?」和尚點點頭,「康先生志在救世,真是佛心。但無論如何,字的確是好。康先生博聞強記,隨手寫出杜甫的丁香詩,來配上我們以丁香出名的憫忠寺,真是太好了!普淨你看,康先生寫得多好!」 小和尚站在後面,好奇地瞧著,經師父一特別叫出,也就加入了: 「師父,這詩大概的意思是什麼?」 和尚說:「詩和佛法一樣,有許多只能意會,不能言傳,中國一句說詩的話叫『詩無達詁』,就是說,詩沒有確定的解釋,甲可有甲的解釋、乙可有乙的解釋,康先生,你說是不是?」 「師父說得是。」康有為點著頭。 「但是杜甫寫這首詩,大概的意思還是可以感覺到的,照我的解釋,全詩大意該是:丁香很柔弱,結子又多,葉子和花都漂亮,但是是素色中的美麗,不是豔麗的。把丁香種在房子後面,為了是給有思想的人欣賞。丁香自己呢?它早晚像蘭麝一樣發出芳香,但卻不必想到自己會磨成粉的。整首詩的意思是,一個柔弱美麗的生物,它該知道自己的特質,完成自我,雖然自我的最後完成恐怕是粉身碎骨,也不必多想了!噢,康先生,你看我有沒有弄擰這首好詩,我胡亂解釋的,可算不太離譜?」 「解釋得好、解釋得好。我認為這首詩也該這麼解釋。杜甫寫這首詩,意思是積極的,在寫一種柔弱的生物,也有堅強的特質。大家以為雄壯的松樹柏樹歲寒而知後凋,沒注意到柔弱的丁香也是有這種堅強的特性。丁香一輩子,生前死後都發出了它的特質,雖然長得一點也不雄壯。所以,大事不全是強者做的,弱者也可以做不小的事,如果結局是粉身碎骨,弱者也許不敢做。但如果『休懷粉身念』,不必多想它,最後弱者做出的功德,也不一定小呢。」 「愈解釋得愈妙了!」和尚說,「杜甫先生當驚知己于千古——引康先生為知己。」 「引佘法師為知己。」康有為補上一句。 「引我們為知己。」兩人不約而同。 大家都笑起來。小和尚看著詩,點著頭。 喝過了茶,康有為起身告辭:「我南下回鄉時候,法師可有什麼在家鄉要辦的,我可以代勞。」 「沒有、沒有。家鄉離我,不論在空間上時間上,都太遠了。北京城就是這麼一個吸引人的地方,它使你覺得,它就是你的家鄉。」 這時候,一位管事的走進來,向和尚說:「永慶寺的和尚在外邊,說想同我們一齊到萬壽寺為李總管的母親做佛事,怎麼回他話?」 和尚苦笑了一下,搖搖頭:「好,請他等一下,我親自同他說」 和尚和小和尚直送康有為到廟門。到了門口,互相道別。康有為走了幾步,忽然和尚叫住了他:「街那邊的謝文節祠去過了嗎?」康有為說沒有。和尚說:「不妨去一下,康先生要想多體會謝枋得殉國的真相,那個地方,也該走一走。」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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